第30章 稗荒于野
我们一直走到下一座桥才返回,这座桥离北街特别远,回去的路上,阳光耀眼。
不远处有一条柏油马路,柏油马路经过村庄,我们仍想沿着泥土路走。
那条路在两块地中间,串起一片片麦田。
我们很快经过那棵y型柳树,树长在地里,郁郁葱葱。
后来我们遇见一个老太太,那人神神叨叨,边走边自言自语,走起路来特别有劲儿,她见到我们,问我们去哪儿。
我们被问得莫名奇妙,这人我俩都不认识,文心回了句“到那边”,那人仍不满意,问去谁家了,文心说我们就在周边转转。
那人停下来,跟我们说话,她说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刚经历了什么,说着说着,她指着我说,“前段时间我梦到你奶奶,我们俩一块去集上呢,她买桃,我买瓜。”
我吓一跳,我奶奶去世三十多年,我都没见过她,难道这人真是奶奶曾经的好友?
她断断续续讲起我奶奶,什么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多漂亮,两人经常一块去镇上赶会,那时两人很年轻,往街上一站,好几个人夸。
她说话像唱戏,虽然逻辑不行,却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从她提到我奶奶住在张庄,我就知道她认错人了,我没打断她,听她说话很有趣。
直到她让我去她家坐一会儿,我才说明情况。
她一拍大腿,说:“看我这人,又认错人了,你不是张庄的倩倩啊,你咋不说一声啊!”
随后又自嘲,她说话别人就是插不上嘴。
明知认错人,她也没不好意思,接着跟我们说话,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自问自答,仿佛我们就是个听众。她又从很久以前的事说起,那些事在村子里不罕见,无非是家庭不和睦,庄稼收成不好,或者家里谁谁得了病。
她说了很长时间,说着说着她转身走了,昂首阔步,走得很快,脚下生风一般,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显得特立独行。
我和文心相视一笑,继续往回走。
走到一个田间地头儿,文心问那块地是不是我家的。我定睛一看,根本认不出来。那块地已经荒了,种着几棵桐树,树下野草丛生,生命力反而比桐树旺盛。
不过我还是认了出来,因为一根电线杆,那根电线杆就在我家地紧挨着的地里,电线杆上的线密密麻麻,以前在田地里,电线杆刚架起,我老怕被电死,傍晚或下雨天根本不敢到这块地干活,偏偏这片地方又被称为“乱葬岗子”,树又多,大雨前狂风大作,引起一片响声,忽明忽暗很瘆人。
我家其它地包给别人种了,一亩地一年不到五百块钱,这块地太小,不到三分地,没有包出去的价值,就一直这样荒下来。
我看着那块地,想起在田间劳作的情形。我和爷爷给农作物施肥,我提着小桶,爷爷拿着铁锹,他在农作物旁挖个小坑,我往里洒化肥埋土。一晌午的劳作之后,我往往会得到奖励,有时是五角钱,有时是小卖部的一小包零食。
我想起爷爷来,我得承认,这两天想起爷爷的次数,比我近五年加起来的都多。
爷爷也是沉默地度过一生,妻子早逝,儿子的婚姻又在村里成为笑柄,到处被人指指点点,儿子从家里逃走后,他还要养我一个拖油瓶,但他从没嫌弃过我,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
小时候我其实很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成绩好,其他人就对我格外宽容,明明我是班里看课外书最多的人,但大家都拿我当乖学生,我也跟男生打过架,还把人家打哭,但只要我说是他的错,别人也就相信是他的错。
爷爷倒是很会说公道话,他明知是我的错,虽不会明摆着批评我,却叫我宽容一点。不过他的教育好像不成功,我没学会宽容待人,文心说的对,我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这根弦让跟我打交道的人都不轻松,我自己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回到这里,我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紧张,在那繁忙的节奏里,我恨不得把自己异化为一颗完美的螺丝钉,只要能适配更高薪的工作,我可以放弃更多。
跳出那个氛围来看工作中的自己,才能意识到有多可笑。
我对文心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了。
文心说,我真应该常回来看看。
“我回来看谁呢?什么人会想让我回来呢。”我在这里只有一个亲人了,那人是我姥姥,她业已年迈。
这片土地,也会很快成为我心里的荒地吧。
“以后回来看我吧,我常在家,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回来看看我,我相信,就算再过十年,我们俩也不会没话说。”
我笑了,点头答应。
毫无疑问,这是块贫瘠的土地,人们已经难以完全依靠土地讨生活,因此他们背井离乡,这块土地更荒芜。
我又想起很多事物,黄鼠狼,野兔子,张敛哥,人与动物在这片土地上争夺生存空间,此消彼长,现在人类又落下风。张敛哥走进特定的历史长河,完成属于他那一代人的历史使命,又长眠于此。
我跟文心交换了常用的联系方式,她邀请我去她城里的房子认认门,我欣然同意,我五一期间会在城里待几天,我还想看看她的奶茶店长什么样子。
我们渐渐走到热闹的马路上,遇到一些人,那些人已不熟悉,我们没跟他们打招呼,文心很有兴致地自拍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途经西街,我和文心分手,她向东走去,而我往某个胡同一拐。
昔日的篱笆墙毫无踪迹,李得霞的娘家盖起三层小楼,拉起高高的院墙,院墙东边的人家有一圈砖砌的墙,大门紧锁,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我只好原路折回,没走几步,有个老太太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打西边胡同蹒跚而来,她见到我,一眼认出我:“你啥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