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摇摇坠地
如果没读大学,二十一岁在村子里没结婚就算大龄,难找对象。张敛哥的父母眼见儿子上学没指望,就想让张敛哥赶紧结婚。那年头考上过大学,哪怕肄业,在村里人眼中也算是高材生,因此张敛哥虽然有病,也不乏上门提亲的,何况他已经有几个月时间没有发病了。
他家里到处借钱,在紧挨着民居的田地里给他盖三间瓦房,用红砖围起墙院,结婚的物质条件备齐了。
那时的习俗是男女双方被媒人介绍过面之后,女方家托几个邻居去男方家里考察男方家庭,俗称“看家户”。那段时间张敛哥家很热闹,来“看家户”的络绎不绝,一车一车的人被用拖拉机拉过来。他很快相中一个,邻居都说那女孩长相一般,小学没毕业,劝他再找找,但他坚持相中那一个,说那个女孩活泼开朗。
两人很快举办婚礼,那天的婚礼布置得很像样,我也跟着爷爷去吃席。
那天张敛哥穿着一身西装,衣服上别着新郎胸花,一群小孩子围着他要喜糖,他找帮忙问事的大娘给小孩子拿糖,问事的大娘欣然领着小孩子去里屋。
那天他忙前忙后,新娘没进门前,我去厕所回来,在大门口正迎面碰到他。
我祝他结婚快乐。
他一愣,继续微笑,说:“你长大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也跟着傻笑,他让我今天多吃一点,帮厨的李大爷会做琉璃馍。
琉璃馍的做法跟拔丝红薯差不多,多作为甜品出现在喜宴上,不一定每场喜宴都有,要看掌厨的师傅会不会做。大家都很稀罕这道甜品,不管男女老少都很期待能尝上一筷子。
张敛哥家一直放着音乐,从邻居家借来的大音响,大老远就能听见。后来几个人慌慌张张进屋里,屋子外的人也让人捉摸不透,只见他们互使眼色,而张敛哥、张敛哥的父母都不在。
爷爷叹了口气,我突然间明白是张敛哥出事了。他应该又犯病了,我期望他这次是“犯静病”,这样他就能把新娘子娶到家了。
后来有人陆续从屋里出来,说没事了,家里太闹腾,把他刺激到了,但那神情更像欲盖弥彰。
没多久吹吹打打,新娘子花车已到大门口。张敛哥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神情焦躁不安,努力在压抑着什么。他往大门口迎接新娘子,问事的大爷跟在他身边,握着他的胳膊小声安抚他。
到了大门口,他给坐在车里的花童红包,新娘子笑着下车,尚显稚嫩的脸红扑扑的,被化妆成成熟模样,头上别着一朵红花,衬得她明艳几分。
张敛哥牵着新娘子的手走红毯,那情形跟村里其他年轻人结婚差不多。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举行一个普通的婚礼,普通到对于参加十几次农村婚礼的人来说毫无新意:新郎新娘会变成很普通的一对夫妇,感情不见得多好,但会相互扶持,好歹是个家,总能过得下去。他们一块下地干活、经年风吹日晒、被生活磨成老态,陆续生下两三个孩子。几十年后坐在主位上接受儿女行结婚的跪拜礼,退居为孩子和孙辈的配角,渐渐成为家庭的影子,直至老得消失,像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过的人们一样。
可是意外总是发生,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对小孩子来说每一声都震耳欲聋,争相捂起耳朵,胆子小的孩子还会被鞭炮声吓哭。
等鞭炮放完,就要举行婚礼,俗称“拜天地”。“拜天地”的仪式很简单,就是在堂屋前放一个大方桌,方桌上放一斗麦子,麦子上插两柱香。新郎的父母坐在方桌右侧面向南方,新郎新娘会依次拜天地,拜父母,交拜,拜其他当场会给红包的亲戚,视亲戚的多寡,仪式通常不到十分钟就能完成。
所有人都揪着心,希望赶快礼成,但悲剧还是发生了。张敛哥双眼通红,把方桌上的一斗麦子摔向地面,麦子洒得到处都是,他焦躁地欲掀方桌,幸亏被旁边的人拦住,把张敛哥拉走。
新娘吓哭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送新娘的人闻讯赶来,女方的长辈发起脾气,厉声指责这场婚礼不算数。张敛哥的父母、问事的大爷大娘都忙着向女方道歉,但女方长辈没松口,带着女孩走了。
张敛哥的母亲拽住女方长辈的手,哭着求他们给孩子一个机会,从堂屋到大门口不过十几米,她向女方长辈下跪三次都没拦住他们。
我握住爷爷的手,也大哭,爷爷安慰我别怕,我仍然大哭,我不是怕,而是我想到,张敛哥可能再也过不好了。
女方家里做得比较体面,他们坚持认为婚姻不作数。那时候盛行先办婚礼后领证,双方如果没上学,结婚时都没达到法定年龄。那女孩不满19,因此张敛哥和那女孩没领证。但女方把彩礼钱、婚前收到的其它钱财如数退还,就连结婚前规定的要给女孩买几身衣裳、一套化妆品,女方家里也折成钱返还了。
女方家里做到这种地步让人无可指摘,大家也就将心比心,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犯病的神经病呢,女孩子也很可怜,欢欢喜喜地结婚,结果闹出这种乱子。
女孩很快被说给另一户人家,再次吹吹打打地结婚了,幸运的是,这次她的婚礼办成了。
张敛哥则搬到新房,结婚前他跟父母住在梨行,婚礼没成,但他坚持到新房住。有人说他是寒了心,才会去与人隔绝的野地边上居住。
他自已在家开火做饭,不去父母家吃饭,张敛哥的父母也大受大击,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让媒人给儿子说媒。
张敛哥远离纷扰,摇摇晃晃的生活终于坠地,不管甘心与否,他的新生活总算开始了。他在院子里种树,在田地里干活,年复一年面朝黄土的生活让他身上褪去书卷气,要不是鼻梁上那幅眼镜,大家几乎忘了县里曾经敲锣打鼓向他报喜。
村里最有希望的鲤鱼,终究没跃过那道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