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宅院成畦
已经很久没人喊我“咏丽”了。
自从我离开老家前找表舅给我改名字,父亲和继母很有默契地喊我“小黎”,只有父亲和继母的女儿,我的妹妹娜娜,很长时间改不了口,总是喊我“丽丽姐姐”,后来她不知道是否被谁教过,开始喊我“姐姐”。
美云嫂子身材纤细,除了有点皱纹,皮肤更黑一些,几乎与我离家时无异。那时她刚怀二胎,胎象不稳,如今她二儿子已经去城里读高一了。
美云嫂子端着碗,朗声问我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去她家再吃点,她家刚出锅的面条。我不饿,就婉拒了。
我家前面是个大坑,一下雨就积水,周围的宅基地地势普遍较高,我家就在坡上。我走上坡看我家的院子遗址——院子已经塌了,房子也倒了,砖都被人拿走了。院子里的地倒是没闲着,不知被谁种起菜来,一畦一畦的,有豆角、西红柿、青菜、萝卜,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我想起这个院子以前的样子:大门朝西,南边种着大片蜀葵,有一条杂毛土狗被拴在小槐树下,旁边的棠梨树一到春天就开满繁盛的花;东边是厨房和浴室,北边是朝南的三间房子,西边有架葡萄藤,还杂七杂八种了很多瓜果蔬菜。
那条狗被李光谱牵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那棵棠梨树竟然还活着,只是它老了,一点也不茂盛,一半枝干已经枯死。
我说菜长势不错,美云嫂子说是后院的吴大娘种的,年年都种,好几家吃都吃不完。
听到我回来的目的,美云嫂子说这事她知道,她公公就是当中间人作见证的。买我家地的人是后院吴大娘的孙子,吴大娘有三个孙子,前两个已经结婚,小孙子眼看着也要结婚,没地方盖房子,就想着买我家的地。
我跟美云嫂子说一会儿话,美云嫂子擅长跟人打交道,就算来个陌生人,她也能跟人家闲扯半个小时。
我和美云嫂子从宅基走下来,美云嫂子一碗面条早已吃光。她让我去她家歇息,等下午她公公和吴大娘的儿子回来,一起丈量土地。我俩往南走,她家离我家不到五十米。
刚走到柏油路上,只见北面一个骑电动车的人往这边来,那人胳膊上系着醒目的白布——那是送孝的标识。
“送信儿的来了。”美云嫂子叹息一声。
我问谁死了,我是随口问的,离家十七年,死者我大抵不认识,没想到美云嫂子的回答让我吃惊。
“张敛昨天早上死了!”
张敛,张敛哥,那个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入学不到半年因精神问题被送回,从此被村里人说成“神经了”的人竟然死了!他多大年龄?比我大七岁,今年才38。
“他一直那样吗?”我问。
美云嫂子懂我的意思,她说:“好多了,自从当爹之后,就没发过病。他不是因为这个死的,他死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好好地下地干活呢,第二天早上他儿子清波见他没起床做饭,就自己去做饭,等做好饭叫他吃饭,怎么喊都喊不应,清波吓得大叫着去喊邻居,邻居过来发现他早没气了。”
“他又结婚了?”
张敛哥结过婚,酒席没摆成。结婚当天他发病,新娘子吓得当场退婚,一场婚事就这样散了。
后来有人给他安排相亲,他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别人跟她开玩笑说张敛这样以后怎么办,她非常坚决地说怎么也不会让儿子打光棍,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媳妇娶进门。
“又娶了。”美云嫂子说,见送孝的进了李光谱家的门,美云嫂子看热闹的兴致上来,她站在路边不走,“但那孩子不是哑巴生的,是领养的,今年才九岁,可懂事啦。”
见我云里雾里,她又哈哈大笑,“瞧我说得,他又娶个哑巴媳妇,两口子过得挺好,后来哑巴失踪了,怎么找都找不着,大概过了三四年吧,有人在县南关见过她,才知道她改嫁了,连女儿都有了。”
“他领养的孩子是南街卖油条的王瘸子家儿子生的。清波生下来就少一条左胳膊,他们一家人想埋掉或送人,张敛听说后就收养了他。那孩子被教育得可好啦,年年考第一名,今年就在我班上,还是班长呢。性格特别阳光,整个村子就没见过那么阳光的孩子,人很大方,很有责任心,还热心肠,见到谁受欺负就替人家出头,我就没见过那么讨喜的孩子,跟他爸一点也不像,跟王瘸子一家也不像。”
送信儿的人很快出来,李光谱的母亲出来送人,她把人送走,看到我和美云嫂子。
美云嫂子说:“这下子一千块钱送出去了。”
李光谱的母亲说:“可不是嘛,一个亲外甥送少不合适。”
我想起来,张敛哥的母亲是李光谱的亲姑姑。
李光谱的母亲——王良英大娘眯起眼睛,问:“是咏丽回来了吗?”
我忙喊大娘,王良英大娘走过来,“都不敢认了,妮儿,你大娘眼睛不好使,老花眼了。”
王良英大娘老了,她比当小学老师的美云嫂子大不到十岁,却老得多,她一脸风霜,走起路来浑然没有当年把自己儿子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打的猛劲儿。
王良英大娘过来说话,问我在哪工作,结婚了没,我一一回答,没有隐瞒,她感叹还是没结婚好啊,一旦结婚可保养不成这样,又补一句我这年龄也该结婚了。
没多久她几个孙子跑出门来,追逐打闹着,见他们有人手里拿着刀叉,她训斥他们一顿,让他们把刀叉放下再玩。
其中一个淘气的,顶嘴说他就不。
王良英大娘像以前一样,丝毫不容忍别人侵犯她的权威,她恶狠狠地说:“玩一上午有功了是吧?想挨揍是吧?看我回家关上门揍你!”
那小孩果然不敢再还嘴。
有功,这个词常被村子里的人用,说谁谁有功,谁谁没功劳,一个人的价值总能被评价得得明明白白。
我问那五个小孩都是谁的孩子,王良英大娘说科学家两儿一女,光谱家俩一儿一女,光谱的儿子十二岁,女儿七岁。
李光谱,以前跟他玩得比较好的时候,我也是直呼大名,现在想改也改不掉了。他对我帮助很大,虽然总是被我挤兑,却心宽不跟我计较。
“光谱媳妇是哪里人?”当初他特别喜欢我们隔壁班的宋绮绮,宋绮绮娃娃脸,特可爱,他撺掇我帮忙撮合,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帮忙制造过几次机会——我可是早恋的坚决反对者,我走的时候两人还没确定交往。
“北边石岗镇的,离我们这有二十多里地。”
那就不是南街的宋绮绮,不知道宋绮绮嫁到哪里去了,她长得那么可爱,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老家普遍早婚,如果她没上大学,至少是两个孩子的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