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58)
每年这个时候,田佑福家里送红纸的络绎不断。贾守乾有事,丢下几张红纸,风风火火就走了。“先生”虽说肚子里有墨水,上衣口袋里经常别着钢笔,但不会写毛笔字,只能在一边帮着裁纸。黄根柱的媳妇来了快半个小时了,站在屋里等着不走,就让田佑福先写她家的。田佑福写完一张,她就接过一张,摆到屋当门里晾着。
“恁看看,还是行好,有好报吧?媳妇自个儿跑上门了,连锁这可是哪辈子修来福啊”!泥巴娘嘟嘟噜噜,从外面进来。田佑福戴着老花镜在大桌子上一门心思写春联,没有搭理到她说的话。根柱媳妇接过话说,“那可不是吗?人就得多行好”。“先生”倒是听明白了泥巴娘话里的意思,接过话说:“老话说得有道理,‘小雨淋新坟,媳妇踏破门,小雨淋新坟,家里出贵人’”。田佑福抬脸问根柱媳妇:“恁家除了大门、堂屋门、还有两口配房的门之外,猪圈上粮囤上还写吗”?根柱媳妇说:“这些都要,院子里也要贴,对着大门的地方也要贴”。田佑福随又写了“肥猪满圈”、“身体安康”、“五谷丰登”、“满院春光”和“出门见喜”几个短幅,递给她摊在地上晾了。根柱媳妇眼见她家还剩了半张红纸,便不作声,两只眼睛盯着看了半天。田佑福看出了她心中的意思,随即把那半张红纸也裁了,写了几个“福”字,一并交给了她。
黄根柱媳妇抱着春联欢天喜地地走了。田佑福点了一根烟,自顾自地吸了两口,才想起来问“先生”“喝茶不”?“先生”说“不渴”。田佑福又问:“连锁有媳妇了”?“先生”把所知道的抖了底朝天。泥巴娘一旁说:“村里都传开了,连锁路上拾了个媳妇,俺一会儿瞅瞅去!人就得心眼好,行善是给自己积福啊!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多喜庆啊!”田佑福低着头继续书写门对子,对泥巴娘说:“他娘才死没几天,日子也紧巴,一会儿恁去看看还缺啥。”泥巴娘应声出去了。田佑福自言自语道:“这是喜事,按说也得办两桌,庆贺庆贺。”
今年白马河出河工任务,队里派了田存锁和“大傻儿”。收工就到年跟前了,河工们几个月都没回家,走得急慌,没黑没白的往家赶。田存锁和“大傻儿”倒是家里没牵挂,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只因到了年关,该置办的东西,一点儿还没着落,其实他俩比别人还心急。河工们备带好了三天的食物,捆好了各自的被窝行囊,一窝蜂地离开了窝棚,推起胶轮车,头也不回就走了。
走了还没五里地,队伍就散了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走大道的,也有走小路抄近道的。“大傻儿”是第一次出河工,他跟着田存锁抄了近路。他俩推着胶轮车,走累了就歇上一会儿,歇息好了就接着走。晚上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个地方打个瞌睡,醒了爬起来再接着走。这天半夜,他俩正赶路,身后一直有个人影影绰绰尾随着他们。他俩走,那人跟着走,他俩停下,那人也停下。刚一开始,还怪瘆得慌,走了几里路,就觉得不是个坏人。即便是个坏人,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怕。他俩也不搭理他,只推车在前头赶路。
中途他俩饿了,停下脚吃点东西。那人跑到他们跟前,“依依呀呀”地给田存锁说话,他们这才看清是个女人,怀抱着孩子。“大傻儿”一句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田存锁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饿了,想讨口吃的,田存锁二话没说,从车筐里拿出一只馒头递给她,她接过了馒头,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下去了。吃了东西,她又“呜呜哇哇”地给田存锁比划,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央求他把孩子放进荆篓里。田存锁没吭声,默默地走到了车子跟前,打开自己的被褥,放在荆篓里铺好,把孩子放了进去,又盖上被子,把四周掖严实。黑暗中,田存锁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个头不高,穿了一身深色衣服,看样子不像迷了路,倒像个逃难的女子。要不是逃难,谁寒冬腊月,夜半三更抱着孩子出来呢!
田存锁心里一阵子可怜,估摸着她一个馒头她没吃饱,又从布袋里摸出一只馒头递过去,她摆摆手不想要,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只是把馒头在手里攥了一会儿,便装进上衣口袋里。
黑暗中,田存锁看见她两只眼睛在盯着他,站在跟前直打哆嗦,就把棉袄从身上脱下来,拍掉了上面的浮土,她想都没想,一把就接过去,穿在了身上。田存锁从包袱里找出一件旧褂子自己穿了,现在他只穿了两件单褂和一件破棉背心。
“大傻儿”在一旁蹲着吃完东西,怕招惹麻烦,就劝田存锁别管闲事。田存锁没理他,心里琢磨着这事儿他得管。他心想,不管怎么样,得先打听清楚她家在哪里,要是两口子搁气闹乱子,就先把她送回家再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口子没有隔夜仇,毕竟快过年了。要是不管不问,把她扔在这里,寒冬腊月的,说不定她和孩子会冻死。谁知田存锁刚一张口,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声了。
这个女人名字叫莫乃朵尕,家在黔东南,两年前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买家花大价钱买了她,到这里却一直没有解怀。后来丈夫犯痨病晚上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婆婆见她没能生养,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又是打,又是骂,后来干脆把她转手给卖了。第二个买家是人贩子,整天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她身上伤口流脓了,也不敢给看,还不让她吃饱饭,就等着卖个好价钱。晚上人贩子喝酒睡着了,她趁机偷偷抱着孩子逃了出来。
莫乃朵尕能听懂田存锁的话,只是这当地话说得不流畅,田存锁倒也能听明白她的意思。看来送回家是不行了,田存锁就对“大傻儿”说,“她是外地人,刚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在这儿两眼儿一摸黑儿,要是被捉回去,保准儿会被打个死。谁都有落难的时候,俺不能见死不救,这事儿俺得管”!“大傻儿”说,“要是人家追上来怎么办”?田存锁说,“恁就别管了,只管跟着走就行了”。田存锁回头对莫乃朵尕说,“俺家里穷,现在是一个人独守着过日子。要是不嫌弃,恁就先跟俺回去躲几天,但凡俺家有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恁娘俩。一块窝窝分两半,一半给恁,一半给孩子。等年后稳当了,再想办法打发恁回家”。莫乃朵尕听了不再哭,点点头,默默地跟着他俩一起上路了。
田存锁生怕买家追上来,节外生枝,专拣小道走。他们不敢再丢松,一路小跑,第二天天黑时分,就到了不老峪。田存锁让“大傻儿”先回家,自己个儿推着车子到公社卫生院,去给莫乃朵尕看病。
入冬以后,社员手里有了点活泛钱。虽说有钱没钱照样过年,可都是盼着一年比一年好。买挂火鞭避灾祛邪,贴副对联祈求来年福顺,这两样,家家户户必须都要做。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盼了一年了,条件好的家庭,舍得花钱给孩子添件新衣裳,到集上割点肉回来过年吃;条件不好的,也是想尽办法吃顿饺子,哪怕是杂粮面的也得凑合。桃树沟村头徐大麻子家杀了头大肥猪,怕被市管人员查收,没敢拉到不老峪去卖。田佑福叫他预留了一块上等的八斤大礼条,打算拼个六色礼,去感答谢李来香。“先生”家的对联才写了一半儿,郭桂花就抱着红纸跑来了,徐大麻子让她捎信叫田佑福去拿礼条。田佑福没敢怠慢,丢下毛笔就走了。
田佑福前脚走了,田存锁提溜着两条鱼就来了。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张嘴,不想法子多换点钱哪行啊!昨儿个他去河里砸了冰窟窿,下了网,今儿个起网,竟然逮了二十多斤鱼。他开心得不得了,把小的自家留下吃,大的拿到不老峪卖掉了,还扯了几尺洋布,到裁缝组找到可心,给莫乃朵尕娘俩做了过年的新衣裳。
郭桂花正站着和泥巴娘说话,看到田存锁提着鱼进来,张口就给他闹上了:“新郎官不在家里守老婆,出来干嘛?”
“给俺婶子拿来两条鱼,就是小了点儿,过天逮到大的再拿过来。”田存锁朝着郭桂花笑了笑说。
泥巴娘乐呵呵地望着田存锁:“锁儿,俺先会儿去恁家,也没见着恁,卖鱼去了?快到年了,恁叔叫俺去看看还缺啥?”
“婶子,过年没大小,啥也不缺!”田存锁说着话,找了个有钉子的地方,把鱼挂在了墙上。
泥巴娘开心地说:“恁有这份心就行了,老婶子就盼着年后添个大胖孙子呢!”
“都闲了三十年了,那熊买卖子还管事不?”郭桂花也不顾忌泥巴娘笑话她,依然给田存锁闹个不止,“‘先生’,恁看这两天把连锁给累得,都软败了个熊了!”
田存锁并不搭她的茬儿,只是红着脸看着她。
“先生”憋了半天没吭声,瞪着眼珠子,看了田存锁老半天,来了一首打油诗:“连锁连锁本领大,不搭麸子能摸虾,逮鱼才是老行家。一串铁钩金不换,年年有鱼年年发!”
几个人听了笑个不停,泥巴娘让他们坐下说话,他们也不肯,就站在屋当门里闹嘴皮子。
“连锁,快给俺说说,那娘们儿‘活’还行不?”郭桂花故意板着脸,问田存锁。
田存锁理解错了郭桂花的意思,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望了泥巴娘一眼,说:“嗯,勤快着呢,才来两天,就把俺的被褥都拆洗了。”
“那赶情好,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俺锁儿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泥巴娘笑着感叹道。
郭桂花却抢过话来了:“连锁,甭拉这个,这些俺都听说了,这娘们儿家里收拾得没得说!”
田存锁生怕郭桂花再挤兑他,拔腿就要溜走,却被郭桂花伸手就揪住了领子,一把拉了回来,她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连锁甭先走,俺问恁话呢,她那‘活’到底行不行,恁还没说呢!”
田存锁终于弄懂了郭桂花话里的意思,他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嗫嗫嚅嚅说:“什么‘活’不‘活’的,俺叫她娘俩睡大床,俺在那边搭地铺……”
泥巴娘一听急了:“锁儿呀,也不是老婶子说恁,那可不行!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两口子咋能分开睡呢!要不赶明儿,叫恁叔办个过门仪式,赶快圆房吧!”
田存锁低着头不说话,谁劝也白搭,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
“先生”一听这话,就上劲儿了,一边摇着头,晃着脑,一边说道:“连锁连锁运气好,领来媳妇拣到宝,熊嘛没搭有了娃,追着屁股喊爸爸!”
几个人还都回味田存锁话的意思,“先生”一看众人没有反应,又趁机显摆起自己的本领了:“连锁连锁真厉害,出门领个娘们来,家里拾掇得真利落,不同床来也自在!”
堂屋里笑声一阵响过一阵,泥巴娘两手捂着嘴,郭桂花笑得前仰后合,“先生”笑得掉了眼镜,田存锁却“嘿嘿”笑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