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30)
天刚一擦黑,万仕林就又跑到了公社卫生院来了。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能闲下来坐上一会儿,两条腿乏得像灌了铅。马老先老嘴,人老先老腿,毕竟年龄不饶人。卫生院这边有田诗云娘俩照看可心,再放心不过了,可是他心里牵挂着女儿,哪怕到这里看上一眼,扭头就走,心里也踏实。
他在屋门口门,一眼就看到可心和田诗云正开心地说笑,心里的惦念接着就云消雾散了。田诗云过去打了招呼,让万仕林坐到床边。他看到可心恢复了正常,默默地装了一烟袋锅子烟,独自个吸起来。护士进来打针,看到满屋子烟气,打开窗子通风,万仕林知趣地拿拇指把烟摁灭了。
田诗云站在那里,轻声朝万仕林问道:“大爷,连锁哥家的丧事办怎么样啦?”
“唉,那还不好办?”万仕林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一辈子没享什么清福,也算没遭太大的罪,算是光着身子走了!”
泥巴娘接过话头,慢慢悠悠地说:“年轻守寡,老了也不肃静,净是心事!俺锁儿倒是好孩子,孝顺呐!”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万仕林又想吸烟,下意识里摸了摸烟布袋,忽然想起了护士不让吸,就又放回去了,“小锁是真的好,就是他娘命不好,怎会烧死了呢?”
“占的什么板?”泥巴娘紧跟着问。
“能占什么板?杨木的,还是给队里换的,现今哪里还能弄到柏木?多少钱也买不到。”
田诗云寻思,俺秀梅姐家是从哪里弄来的柏木呢?就对万仕林说:“俺大姐她老婆婆就是用的柏木的!”
“那是恁姐她老公公没死前,提前打好的寿棺!”泥巴娘张口就说,“得花多少钱呀?这么铺排!”
“嗯,那场子得钱花了!”万仕林思考了一会子,看着田诗云,接过话来说,“人死如灯灭。活着不孝顺,死了花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死要面子活受罪!金丝楠木棺材装的不也是死人?还是政府提倡的厚养薄葬好!”
“唉,俺秀梅得过几年苦日子喽!”泥巴娘又叹了口气。
田诗云站到了可心病床前,眼看着吊瓶还剩一点儿,就紧跑几步喊护士来换药。
田存锁家发丧这天,别的都按当地风俗习惯进行,只是没请吹鼓手。没请吹鼓手,不是田存锁家舍不得花钱,而是因为不老峪公社不允许大操大办。凡是能戴着孝的,都没破孝,只给了黑袖章。田家在桃树沟户族子大,跪棚的人站满了一个灵棚,守灵的人却只有他和叔家的两个兄弟以及弟媳妇。忙客在院子里忙碌,来吊孝的至亲们都来了,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现在无论多忙,也要送死者一程。公社不让搞封建迷信,黄根柱专门过来交代,所以姥娘家的人和姑姑家的人都拿了帐子,也没能挂,叔家的侄女们把该买扎纸的钱干折了。当街摆了几张桌子,厨子们在锅灶前忙个不停。万仕林心挂两头,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田佑福和“先生”坐在账桌子前等着客人来上账。
可心打完最后一次吊针,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就让她出院了。田诗云去给魏大夫做了告别,办理了出院手续,就去外面拉来了地排车,让娘和可心坐在了上面,沿着那条他走了无数遍的山路,回到了桃树沟。他把可心直接拉到了西边他自己家。
可心由泥巴娘在家里陪着,田诗云就到了田存锁发丧的这里。他的黑袖章早就破好了,给了田佑福,在账桌那里放着。田诗云和田存锁是本门兄弟,根据门族血脉的远近,属于跪棚的一类。他戴上了黑袖章,和同辈人一起在灵棚里候着。这个时辰,该来的吊孝的早就来了,他到达这里以后,只迎了一拨人。
客人们喝完豆腐汤,很快就要出殡了。到了出殡时候,田存锁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嗓子已经哭哑了。万仕林主持得有条不紊,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姥娘家的人,尤其是田存锁舅舅们甚是满意,棺木入葬以后,客人们都没有再回来,直接从坟地回自己家去了。
从林地回来,忙客们还得忙上一阵子。他们要先把从各家借来的家什儿送回去,一切收拾停当,才坐下来打膳。万仕林带着田存锁给忙客磕了头,又去了灶上给厨子磕了头。所有人都吃过了饭,打发走了厨子,送走了忙客,院子里静便了下来,田佑福提了一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喊来了万仕林,伙同“先生”一起,当面给田存锁交账。除掉一些随时花销,把剩下的钱物和账本一并交到田存锁手里。
三个人安慰了田存锁一番,就离走了。田存锁把他们送出大门,回头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娘啊,恁走得这门急,恁就这么狠心,丢下儿一个人,让儿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