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爱,简单吗
那天晚上,安安窝在寝室床上用随身听听歌。
在回宿舍楼的时候,章家明从背包里拿出一盘新磁带,说是托人特意从外地买来的,让她听听。
那是安安第一次听陶喆的歌。那会的磁带盒里会叠着一张小小的纸,印着专辑里每首歌的歌词,字体很小,却省了小时候抄歌词的麻烦。
下铺光线不好,安安把头探出床铺,借着头顶的光线打开歌词纸,发现他在其中一首歌的歌词旁边圈了一个大圈。耳机里恰到好处响起的,正是那首《爱很简单》。
钢琴前奏娓娓道来,是诉说,也是表白。
忘了是怎么开始
也许就是对你
有一种感觉
忽然间发现自己
已深深爱上你
真的很简单
爱的地暗天黑都已无所谓
是是非非无法抉择
没有后悔为爱日夜去跟随
那个疯狂的人是我
iloveyou
无法不爱你baby
说你也爱我
iloveyou
永远不愿意baby失去你
歌声舒缓,如溪流般潺潺入耳。多想简单地去爱啊!没有顾忌,没有担心,没有害怕。成年人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是简单的吗?应该也不是。以前时常听大人说起,将要结婚的两家因为彩礼闹得不可开交,更有甚者在准备婚礼时一不小心就分道扬镳,或许到时候只会更复杂吧。那他们呢?十几岁的喜欢,好像也很难用简单二字形容。她想起章家明妈妈看她的眼神,审视、挑剔,甚至轻蔑,她想起下午他说“谁也不行”时决绝的样子,那是她很少见到的。纵使他坚决如此,也还是克制着,用别人的歌来表达爱意。
爱,这个字,两个人从未说出口。不知道是对年龄没自信,还是未来太遥远。他们坚定,甚至决绝,却又不懂得如何才能更好地去爱。
时间啊,到底希望你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呢?如果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感受周遭的压迫感。但未来,会是他们期盼的那样吗?
有些事情,在有些时间里,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此刻的安安已不在意。周围的那些谈恋爱的同学大多任性又潇洒,好像“恋爱”只是枯燥学习生活的调味剂,但他们不是,他们热烈又克制,执着且认真。安安的内心,在经历了过往种种后,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管它未来什么样,爱就认真爱。
那个男孩儿值得她的认真。
她在沉沉的思绪里入睡,而这个夜晚,对章家明来说,却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回顺城后,处理好五爷爷房子的事情,他周日上午回了家。自从父母离婚,他再没见过爸爸,但妈妈对他的关注倒是比以往多了起来。离婚后,她对工作的热情似乎转移了一些到儿子身上,让他很不适应。这次回去,他只是随口一提,妈妈就一反常态从外地回了顺城,亲自下厨做了饭等他回家。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母亲还会做饭,而且厨艺居然还不错。
饭桌上,女人又提起出国的事情,那是上高中前,她和他谈去县城借读时就提过的。当时他觉得无所谓,对他来说,去哪都一样,没有什么离不开又或者放不下的。但这次他明确拒绝了,因为他有了自己的规划,那是一份属于两个人的未来,他要和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儿在一起。
女人有些错愕,毕竟眼前的儿子,虽然和自己不似其他母子那般亲昵,却也很少拂她的意。她自然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儿子的决心。
她舀了一碗汤放在章家明面前,表情淡淡地开口:“高中时,谈个对象,我就当你找个消遣。不过消遣就是消遣,得注意分寸。”
章家明愣怔片刻,随即明白。以他妈妈的个性,想知道他在学校的事情,也不奇怪。
“不是消遣。”他喝了口汤,抬眼看她。
“小孩儿家家的,不是消遣,还能是什么?”她撇嘴笑笑。
“随您怎么说吧。我不会出国,就正常参加国内的高考。大学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决。
“我不操心你操心谁,该给你铺的路都铺好了。现在我可以不管你,但是走之前你自己把事情处理干净了。”女人脸上依然云淡风轻,似乎在说着一件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
“您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不需要您铺的什么路。”
女人微微蹙眉,把筷子放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是那个女孩儿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除了这个她还教你什么了?到处和人打架?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上不了台面的……”看着儿子越来越差的脸色,她没再说下去。
“我吃好了,一会儿就回学校了。”章家明忍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反驳,不想吵架。
“你这什么态度?”以往她和儿子之间虽然冷淡,却还从未体会过这种被儿子无视的感觉,“你大了,觉得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您管过我吗?”章家明看向她时,眼里有些许的落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何必提这些呢?他宁愿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很久都没有一次见面,更没有这样的谈话。
“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我管的?”女人挑眉。
“如果您觉得这就是管,那算我没说。”章家明垂下眼眸。
他听到她微乎其微的叹气声:“等你出国读书了,我会把这边的生意和上海的拍卖行都结束掉,和你一起出去,以前太忙了……”
“妈”,他张口叫她,“我真的不想出国读书,这个事儿,您就不用再费心安排了。我对将来,有自己的安排。”
“就是要和那个叫安安的在一起?”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喜欢她什么?长的好看的就她一个吗?你就非要找个农村的?再说,你一个十八岁都不到的人,扯什么安排将来,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章家明看着她逐渐凌厉和刻薄的眼神,无力感涌上来。改变一个人的三观和认知,才是他老早就觉得荒唐可笑的。此刻,他只想快点离开:“不帮您收拾了,赶车回学校。”
她显然被他的无视激怒了,走上前将他的背包一把拽掉,扔在地上,嘴边挂上一抹自嘲的讥笑:“你爸那个薄情的人倒是生了你这么个痴情种。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们就永远不可能。我能让她离开你一次,就可以让她永远离开你。”
章家明捡背包的手顿住,再抬眼看她时,眼里透着一丝寒意:“您找过她?”
“你以为我想找她,她也配。”她冷笑一下,“你对人家痴情,人家可是分分钟就能放弃你。本来就是小孩儿的游戏,你认真个什么劲儿?”
章家明定定地看着她,觉得眼前的母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陌生。他把背包放回椅子上,抬眼看着已有些动怒的母亲:“妈,那我这次就把话说清楚。第一,我很认真,这是我长这么大最认真甚至是唯一认真的一件事。第二,消遣、不配这样的话,您以后还是别说了。在您心里,谁配?我又配做您儿子吗?一定要说配不配,是我不配她,她很优秀。您可以不支持、不理解我,但是别用您的尺子衡量我喜欢的人。第三,我不会出国,您不用再费心安排。”他拿起书包,抬腿往餐厅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还有,别再去打扰她。”最后这句像他留给女人的背影一样,森冷又决绝。
女人怔忡在餐厅里,这好像是多年来儿子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她根本想不到男孩儿已经这么有想法,并且表达得有理有据、不急不躁。她没时间消化刚才的怒气、更没时间消化儿子是什么时候突然长大这件事,离婚后积累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达到顶点,爆开,冲泻而出。
她急急走出餐厅,扯住章家明的胳膊:“一个外人,比你妈还重要是吗?我就这么不招你们待见吗?你那个爸爸,这边离婚那边就和……”她停顿一瞬,好像忍着奇耻大辱,但还是低低说了出来,“就又要再娶。你呢?我自己的亲儿子,也为了不相关的人这么和我说话。”
她的手因为激动轻轻抖着。婚姻不可避免的分崩离析了,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男人,却很快另起炉灶。这让她觉得羞辱、愤怒,而后抑郁,再然后念起儿子,像是挣扎海中时的最后一块浮板,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牢牢抓住。
感受到母亲的颤抖和哽咽,章家明还是心软了。他习惯了父母的争吵、冷战、沉默,也习惯了他们对他的漠视。他对他们离婚无力改变,甚至觉得是种解脱,但却从没想过母亲还是在意父亲的,至少在意他再婚。她从没在他面前流露过脆弱,回想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
他叹气回身,扶她坐到沙发上:“不是要故意顶撞您。爸的事儿,您……看开点吧。”
“那你呢?”她努力缓和情绪,语气柔和下来,“我都安排好了,原本只是想让你出去读大学,但现在……我已经着手办移民了,到时候你出去读书,妈妈会好好照顾你。”她抬手抚上儿子的脸。
章家明本能的避开,让两个人都一度陷入尴尬。
须臾,章家明打破空气的冷凝:“您怎么打算我都支持,但是我不会出国,更不会跟您移民。您也别再去找安安,这是底线。”他起身,语气里依然坚决。
谈话不欢而散。
章家明的母亲,那个叫陈雅荣的女人,在他走之后,砸了家里所有的能砸的东西。那个一直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终于露出了原本就已破碎不堪的真实模样。
章家明在慢吞吞的火车上后悔为什么没骑车回来,他恨不得能马上回到那个女孩儿身边,抱住她,和她说对不起。他一度以为,她是真的因为要净心学习才舍弃了他,如果是这样,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住她?但他不舍得,她是他十几年里唯一的执着。父母和家一直形同虚设,只有对她的喜欢是真切的、热烈的,热烈到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过往的生活里,他时时都在抗争,强行为黯淡的日子注入色彩,让自己活得尽可能积极,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着什么。直到这个女孩儿出现,他不需要再做分毫努力,日子就自带了颜色,五彩缤纷,光彩夺目。
她要分手,他不甘心、痛到五脏六腑里。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么突然要分开?古丽敏和范瑞的事儿让她连带着对他们之间也没了信心?慢慢有了一丝怨念,怨她那么轻易就放弃,怨她狠心,怨她对他没有信心。如今想来,恨不得想揍自己。母亲向来自视甚高,优越感爆棚,擅用最优雅的方式演绎刻薄。十几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去找安安,会说什么,他大抵都想得到。想到这他就不寒而栗,那个女孩儿当时一定比他痛苦百倍、千倍吧。他闭上眼睛,胸口的愤懑翻腾汹涌,压都压不住。
绿皮火车慢慢悠悠拉长着时间,光线忽明忽暗的穿梭在隧道里。他坐不住,走到车门处,和一个男人要了烟,借了火,点燃后却又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在指尖飘渺缠绕。愤懑慢慢变成愧疚、变成心疼,眼眶润湿。把烟掐灭时,他和自己说,这辈子,他都不要让那个女孩儿再受一丝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