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
下午回营时,侍卫们清点了猎物,胤祥不负众望拿了头筹。十四阿哥隔着老远就跟他挤眉弄眼,像是故意在说兄弟们都放水了。
胤祥看向别处,仓津已打马往回走,脸色极差。
他趁众人不察,也跟了上去。
查干巴日挨了一枪,伤得很重,他们到他的帐篷时,他还昏迷着。不过听蒙古的大夫说,左腿怕是废了。
临走前,胤祥瞥了瞥查干巴日昏迷中的苍白脸色。
仓津相送时提出不打算追责,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突然忍气吞声,让人疑心另有别因。
胤祥审视着他的神情,但见仓津才好转的脸色又阴沉下去了,冲着某处怒斥道:“乌仁哈沁,你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去!”
霞光照得仓津的脸一半青一半红,煞是怪异。
胤祥转头,可不见到小脸煞白的乌仁哈沁。她站在帐篷侧面,似乎已经偷听了许久了。
乌仁哈沁被仓津这么一骂,转头就跑。
两人都没管她,又说了几句话就此别过。
胤祥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跟着乌仁哈沁来到了无人的小山坡。
“现在知道厉害了?”他踱到乌仁哈沁面前,问道。
乌仁哈沁抱着双膝,本在望着平地上的炊烟发呆,一见了他马上跳起来,慌不择言:“什么厉害不厉害的!”
胤祥淡淡地说道:“太子和仓津说了什么,你肯定知道,查干巴日也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和吉布楚贺猜的一样,乌仁哈沁最经不住别人诈她。
她环顾左右,双手不知往哪儿摆,恨不得去抓胤祥的袖子。她慌张问道:
“……真的是太子哥哥做的吗?就因为查干巴日想娶阿姐?”
胤祥一时没有回答。
仓津的态度无异于向他这个亲舅哥暗示投诚,倒不难猜出这是太子的手笔。
经查干巴日这么一闹,太子不可能不恼。给查干巴日一通教训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明着还是给他这个弟弟出气,又何乐不为。
唉。
现在他以胜利者的身份重回战局,终于能将兄弟们的秉性看得愈发清楚。
太子这个人在大事上优柔寡断,小事上又沉不住气,早晚要成输家。如果不是已经答应了那个神秘女人不再争夺皇位,他倒真有再比一比的心思。
“是也不是。”胤祥没有必要向乌仁哈沁解释那么多,只道:“总之,你知道了太子的厉害,以后就离这些是非远一些,更不要挤进去搅和,这样我和你阿姐也能放心。”
“你和我阿姐?”乌仁哈沁冷笑一声,满脸揶揄:“你算我阿姐什么人?”
她挑衅得妙,字字刁钻,轻易点住胤祥的死穴,让他说什么都不是。
“你要是我女儿,我现在——”
胤祥一上火,王爷架子又端出来了。他隔空点着乌仁哈沁的额头,最后还是“唰”地收回了手。
乌仁哈沁打量了他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胤祥沉沉出了一口长气,想着日后寿仪嫁过来能有个帮手,终归也和吉布楚贺一样,盼着她好。
“罢了,总之你就与仓津找的师傅们多多学习吧。你阿姐也不求你知书达理,只是大是大非绝不能错,不然就算带你去了京城,你也只会给她裹乱。”
胤祥拿眼角扫了她一眼,拂袖欲走。
乌仁哈沁忙不迭冲上去拦住他,变脸似的,眨着眼睛向上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叫带我去京城?阿姐要带我去京城吗?”
胤祥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声音更是像寒夜里的风一样,刀割似的刮在人脸上:“不过给你一年的时间。若是再有什么马鞍之类的事儿发生,你就别想了。”
可是乌仁哈沁却很开心,连连说着“不会了不敢了”,喜滋滋地看着他走了。
“爷,您可真让奴才们好找,出事儿了!”
胤祥才一回营,小顺子就扑了上来,压着声音说:
“五公主没了!”
“什么!”
任谁听了这个消息都万分惊愕,就算胤祥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是这天。
毕竟今天谁都看到五公主好好地去狩猎了,回来时也不见异常。
吉布楚贺那边一样没想到。
她送了宜妃回去,自己又睡了个午觉。醒后将红豆唤来,还不等仔细询问她与宜妃有什么渊源,芸豆就跑进来说五公主中了暑,一把厥过去,再也喘不上气,太医刚到便没了。
不用说,宫人们都措手不及,各处乱成一团。
德妃和太后只顾着悲痛,哪里还有心力操持。皇室出来避暑消夏,哪会带着寿衣素缟。
太子妃花了半个时辰才算调停妥当,等康熙他们从外面回来,又是一通好忙。
吉布楚贺除去所有的饰品,换了四个丫头紧忙改出来的白裙子,去见五公主最后一面。
路上,她迎面遇上了四公主。
四公主已经从停灵的帐子里出来了,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只冲她点点头打了招呼。
吉布楚贺进了冰冷冷的帐子,供了香,对着五公主的灵柩拜了拜,没有久留。
她走在半昏的天光下,越过一片草原上盛开的金莲花,伸手抚上腕子上的佛珠,不禁想到前世的种种。
前世的故事也是有意思的很。
起初,她不敢逆天改命,默默地随波逐流。可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命运”却在某一日改变了——她不得不嫁给了十四,也认清了人力可以影响命运。
在那之后,她也试着去改变一些已知的未来,可是没有用。
人间还是有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东西,比如生命。
这次没能留住五公主,怪她记着的细节不够多,做的也不够多,甚至还心存侥幸,盼着五公主不是这年出的事。
那么,要做到成什么程度,才足以改变结果呢?
毕竟她也曾什么都未做过,一切就都改变了。
吉布楚贺捻着佛珠,默默思索,直到她不期然闯入一片阴影,才停下动作抬头。
那片阴影是胤祥的影子,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而来,一样在垂着眼深思。
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巧,来吊唁的人那么多,偏偏他们在这无人的金莲地碰上了。
两道眼神猛地撞在一起,却如两条涓细的水流交汇一样平静。
天边的晚风遥遥地吹过来,金色的花丛轻轻一摆,地上的人影一动未动。
“十三哥,你来了。”
吉布楚贺敛了敛衽,手上的朱砂珠串贴着白色的裙子,极为惹眼。
胤祥瞧见这串眼熟的佛珠,心中顿撼,抿紧的唇线又绷直一点儿。
他望进吉布楚贺的一双秋瞳,思绪飞转。
这些时日,他只知道自己为这双眼睛神魂颠倒,却是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玉儿并非总是眸中带笑。
她褐色的瞳仁中也并非总是蕴含光泽,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大相径庭。
“那我先走了。”
吉布楚贺见他不作回应,浅浅一笑,绕过他便走。
“嗯。”胤祥点了下头,没有留她。
吉布楚贺敛下目光,明明怀揣着心事,又不得不回过神来,补救似的冲他抬眸笑笑才匆匆地走过。
胤祥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追着她,也在仔细回忆着对方那一刹那的神情。
他们放不下那兴许是捕风捉影的错觉,都不约而同地想到——
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