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少女珍珠鱼目
“我家师长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时，陆昭昭愣了一下，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家师天衍宗秦令雪，你以后想联系我，除了飞灵讯，也可以寄信给天衍宗……竹峰。”
虽然她已经跟秦令雪住回梅峰，但梅峰上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陆昭昭收信收邮件，都是在竹峰收的。
“天衍宗竹峰……”
茶凉对秦令雪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虽然隐约觉得有点耳熟，但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只是把“秦令雪”和“竹峰”记在心中，重复好几次，避免出错。
嗯，回头问问父母跟这位秦修士有没有交情……
午饭很丰盛。陆昭昭炒了青豆虾仁，给蛋黄酥盛了满满一大碗，假猫吃得贼香。午饭后，休息了一下，陆昭昭又和迟星文出去，找了下通往悬崖上方的路。
幸运的——或许是岁星保佑，确实存在这样一条坡道。但是有点远，虽然不至于远到让人放弃，但也得兜一大圈。
陆昭昭和迟星文只好计划先在目的地附近重新搭建一个临时营地，把茶凉转移过去，再考虑盖房子的事。
——无他。怕茶凉自己待在下边太久，万一一个不小心凉了……
进入化雨秘境的第十一天。
今日有雨。
昨晚又下了场暴雨，天明后是蒙蒙小雨，一切都灰蒙蒙。陆昭昭一早吃完饭就出发，来到悬崖上方目的地附近，清理空地，搭建临时营地。
迟星文则在送她过来后折返，带茶凉一起从坡道上来。
“这样安排可以吗？”
早上讨论时，陆昭昭就有点担心：“要不我送茶凉……”
迟星文问了她一个致命的问题：“从坡道上去的路，你记得清吗？”
陆昭昭：“呃啊……”
虽然也做了标记，但那条路真的有点远，陆昭昭很没自信：“那、那你……”
“我记得。”迟星文说：“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茶凉：“哎……”
陆昭昭想想也是。迟星文的野外认路能力强她一百倍，她是没有标记就抓瞎，迟星文愣是走过一遍的路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有超能力？
明明那些植物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至于他能不能照顾好茶凉……陆昭昭觉得应该可以吧。迟星文说细心的时候是可以很细心的，只看他想不想做，而他既然跟她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好。
她对他已经有了这样的信任。
所以，她现在过来提前搭建营地。打算建屋子的地点昨天已经和迟星文简单清理过，陆昭昭只需要在附近再清理出一片空地，把帐篷摆一摆，搭个雨棚……过往每天都这么做，她是熟练工。
因此，虽然下雨多费了点功夫，一切还是很快准备完毕。此时还没有到中午，茶凉二人也还不见影子。
“煮点饭吃？”
折腾一番，有点累。陆昭昭懒得折腾麻烦的饭，蒸了米随便做了鸡腿饭填饱肚子。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一只鸡腿都没吃完，剩下的喂蛋黄酥。
假猫也不嫌弃，大吃特吃！连鸡骨头也吃掉，看起来是很饿了。陆昭昭又捏捏它软乎乎的小肚子，第n次疑惑：
它都没有胃，竟然也会饿？
还是说和饿没关系，纯粹是馋……
小雨连绵。
坐在雨棚下，倒是不用披雨衣。陆昭昭闲着没事，摸出灵犀玉牌看一遍最近消息。
基本都是朋友们报平安和情况的消息。
如今是进入化雨秘境的第十一天。韩继、孟锦迎已经和祝芝芝汇合，三人过上了快乐的赶海生活（陆昭昭想象）；沈素书很奇怪的既没有过来，也没有去海边，说是遇到了同门一起行动；苏栗衡、方之茂都打算来找她，但目测距离还很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祝青燃就很别扭了，也不知道他来还是不来，每天就回个存活确认，也不知他现在在干嘛。
除此之外，很踊跃和她联系的，还有小妖修们。不过也许是传讯符有限，最后数日都还和她保持联系的也就那几个妖修，其中小松鼠多果态度最黏糊，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姐姐我怎么怎么”“姐姐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太可爱了，陆昭昭没忍住多回了几次。至于来找她……倒是也没什么，再拓几间屋子帐篷什么的咯？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灵识在一条条消息上掠过，忽然，陆昭昭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条上。
那是一条十天前的，很简短的消息。
【我一切都好，你且忙去，不必再回我。】
有点温柔，却又有点冷淡的少女的声音，来自一位已经很久不怎么往来的友人。陆昭昭沉默片刻，还是给她传了条消息：
“……我现在，打算在这里造房子呢。一栋小房子，还有一个小树屋。你如果能来就好了，这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总觉得有点奇怪。”
“你要是来的话，我们可以睡一间屋子。早上我们去摸鸟蛋，中午我们去树屋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想跟你说……”
“……祝你平安顺意，敏敏。”
“下雨了呢。”
沈素书抬起头，看了眼朦胧天色：“樱敏有油衣吗？”
油衣，雨衣的一种，在绢布外涂刷油脂等物以避雨，现实中古代也存在。当然，《寻仙录》是修仙背景，雨衣的样式就很多样了，油衣也有许多种。
“嗯。”
何樱敏找出件浅粉色的雨衣披上，戴上箬笠（雨帽）：“下雨路恐怕不好走，找个地方避雨吧。”
沈素书也穿戴好雨衣箬笠：“我记得之前看到前面有一棵天芒树，叶子很宽阔防雨，可以去树下躲一躲。”
如果陆昭昭能看到这一幕，定会十分惊讶：沈素书所说的“和同门一起”，其实竟是和何樱敏一同行动。这真是个意外的组合，毕竟她们俩之间没有什么太深的交际。
但沈素书自己也是很意外的。
本来在收到陆昭昭的消息后，她就放弃了去巨树，决定顺流而下。却万万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受伤的何樱敏。
虽然是小伤，但以沈素书的性格，肯定不会置之不理，更别说是熟人。于是一来二去，暂时结伴同行。其实沈素书本想和陆昭昭说一说，但何樱敏制止了，说：
“别告诉昭昭。”
沈素书不知道何樱敏和陆昭昭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善解人意，真的没有告诉陆昭昭。为了照顾受伤的何樱敏，也没有继续前往入海口，而是陪她在林中行走、找寻灵植、狩猎异兽。
这是她们一起行动的第七天。
二人在雨中赶路，总算沈素书没有记错，她们很快找到了那棵可以躲雨的天芒树。宽阔的树叶如同天然的雨伞，遮蔽出一小片还算干燥的空间。
她们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避雨。
“真是……安静。”
沈素书看着雨幕。和陆昭昭那里不同，她们所遇到的是一场中雨，下得很急：“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除了雨声，鸟鸣、虫鸣也好像消失了，时不时隐约才有一点。丛林一下格外寂静，令人感觉十分安宁。
“其实，我还挺喜欢下雨的，当然不要这么密集……”
她说着，看向何樱敏：“你呢？说起来，从前我们，好像都没有怎么聊过天。”
何樱敏原本也正看着雨幕，闻言看了看她，又垂下眸。
“我不喜欢雨。”
她说：“很讨厌。”
“……是吗。”
沈素书安静了片刻，又说：“这里很湿热。你要注意伤口，及时换药。自己不方便的话，就叫我帮忙。”
“……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伤。”
“……”
这七天里，二人其实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沈素书很关心何樱敏，但何樱敏对她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冷淡。
其实一开始还很礼貌，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敷衍，像是已经不想再费力伪装。而沈素书，很奇怪的，虽然何樱敏的态度几近冷漠，但她竟并没有觉得一丝讨厌。
或许是因为……
沈素书想：现在的何樱敏，才让她有了点“真实”的感觉。
出身世家，性子敏感，沈素书也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何樱敏温温婉婉的样子，更像是一层假面，而如今这样的冷冷淡，才更贴近真实。
相比起虚伪的模样，沈素书反而更喜欢她如今的样子。
所以，即使对方的反应很消极，她也不以为意，只是顿了顿又说：“还是要注意的。”
她说：“昭昭之前也是肩膀受伤，养了一个多月呢。你这才几天，我们又没那么懂医……”
结果，话没说完，便听少女略显急促的声音：“她受伤了？”
沈素书看过去，但何樱敏已经意识到什么，又低下头：“……没什么。也用不着我关心。”
沈素书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弯起唇角。
“你还是很在乎昭昭的啊。”
“……”
“为什么不继续和她做朋友了呢？”
“……”
“昭昭，很想你的。”
“……”
沈素书看向雨幕：“一起出去的时候，有时也会提起你。买了什么东西，也会带你一份的。”
“……”
何樱敏不说话，但已死死咬住了唇。
【真……】
【真是……讨厌。】
沈素书，很讨厌。都说了不需要帮助不需要帮助，为什么要凑上来？都已经那么冷淡了，为什么她还不走呢？
陆昭昭，很讨厌。都已经尽可能远离了，为什么还没有忘掉她？都已经这么疏远了，为什么她还要想着她呢？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呢？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的人要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看清糟糕的自己呢？
何樱敏讨厌沈素书。
从很多年前，第一眼就讨厌。世家的大小姐，最典型的大家闺秀……娇娇弱弱，却能被送来天门山，成功通过试炼，想必是很受宠的吧？在家里想必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指不沾阳春水……想看书就可以看，想要首饰就会有，每年有穿不完的新衣，最大的烦恼是家中养的猫儿今天偷吃了点心。
不必早出晚归的劳作，不必担心饿肚子，不必担心被打骂，不必担心不知何时就被人发卖，或送去做不知什么人的妻妾……
不必明明是个人，却像猪狗一样活着，不必把自己当成野兽，不择手段地找寻一条向上爬的路。
她什么都有。
羡慕吗？与其说羡慕，不如说是嫉妒啊。越是了解，就越是嫉妒，为何都是生而为人，却可以有天差地别的境遇呢？
真的有人生来高贵如珍珠，有人就低贱如鱼目吗？
何樱敏不甘心。
不甘心，所以才走到今天。天衍宗弟子，筑基期修士，和曾经的那个自己仿佛有了天壤之别，可在看到沈素书的时候，她仍会觉得仿佛回到了不愿回首的过去。
回到了疲惫而麻木的童年，在抱着一盆衣物回家时，远远瞥见抱着猫儿的富家小姐。
不到十米的距离，却像隔着天堑。
何樱敏知道，她和沈素书很像。
本质不同，但表面很像。都是文静、温婉、善解人意的。或许是因此吧，何樱敏从前有时会有一种错觉：她就像是沈素书的替代品。
因为在当时，沈素书去了广乐门，何樱敏则是新加入陆昭昭亲友团的成员；而等何樱敏和陆昭昭疏远之后，沈素书又回归了陆昭昭身边……
她们二人性格又如此相像，何樱敏很难不觉得，自己是替代品。
珍珠，和鱼目。鱼目怎么会喜欢珍珠呢？不喜欢，很讨厌，但从心底来说，何樱敏又知道沈素书其实没有错。
平心而论，和她的假温柔不同，沈素书是真的温婉、体贴，哪怕被她冷漠以待，依然发自内心地关怀她。沈素书的确是个好女孩，她温柔、善良、大度，恰恰是何樱敏伪装出的、美好的样子。
可也恰恰是因为她这么好，何樱敏才会如此的讨厌她。
珍珠，和鱼目。
鱼目再想成为珍珠，在见到真正的珍珠时，也会意识到这其中本质的差别。沈素书在她眼前一天，她就不得不被提醒这个事实，那就是她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是在伪装的前提下，而大家真正喜欢和需要的，从不是她何樱敏。
如今的何樱敏，在宗门里颇受欢迎的何樱敏，被师尊赞叹喜爱的何樱敏，被师兄关怀在意的何樱敏，全都只是，她所刻意营造、温婉可人的假象。而真正的何樱敏呢？偏执、功利、丑陋……没有人会喜欢。
在没有看到沈素书时，她还能骗骗自己。可在真正的珍珠面前，她如此狼狈。
想要呕吐。
讨厌她。讨厌沈素书。讨厌她的好。讨厌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不堪的她自己。
厌恶到明明知道保持关系更有利，却连敷衍都提不起力气。
何樱敏，讨厌沈素书。
何樱敏也讨厌陆昭昭。
多么的天真，到近乎愚蠢。上天怎么会这么不公平呢？让一个人生来就什么都有，有无双的美貌，有非凡的家世，有无数人的喜爱，唯一的一点瑕疵，那五灵根，也没有影响她找到一个顶顶厉害的师尊。
不像她，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个足够好的师尊，做了无数谋划。陆昭昭像是一出生就在终点，无需参与激烈的竞逐。
她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什么都有。
多让人羡慕啊，多让人嫉妒啊。她何樱敏梦寐以求的一切，她陆昭昭勾勾手就可以得到。于是，她对她的那些关切，在她看来那么居高临下，那么虚伪，让她每每忍不住想要冷笑：
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吗？
什么“在我面前不必伪装，做自己也是可以的”……可真正的她，她能接受吗？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不值钱的怜悯，一个不知世事小女孩，天真的胡言乱语，何樱敏从没有当真，只是为了利益才保持“友谊”。
但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么虚伪的人，愿意把珍贵的洗髓丹给她呢？
何樱敏仍能回忆起那时她的惊诧。
洗髓丹啊……多么宝贵的东西？甚至不是有价无市，而是几近绝迹，差不多快是传说中的宝物。能够洗筋伐髓、提升灵根……但凡市面上流出一颗，不到一刻钟就以天价能被世家宗门抢下。
近百年来，都没听说过有洗髓丹出世的消息，足见其珍贵。何樱敏想都没敢想自己能得到一颗，还是陆昭昭送的。
“为什么？”
她那么茫然：“你自己不需要吗？为什么要给我？”
五灵根，被称为杂灵根、废灵根，修行起来的效率连三灵根的一半都比不上。陆昭昭是这样的灵根，有了洗髓丹为什么自己不用？何樱敏觉得如果自己是五灵根，得到了洗髓丹，是绝不会让出去的，有一颗就用一颗，哪怕只提升到四灵根，也是难以想象的飞跃。
只有在洗髓丹很多——很多的情况下，何樱敏才会考虑送人。当然也不能随便送，这都是要做人情的，最好用一颗洗髓丹换来更为丰厚的回报，无论有形还是无形。
但陆昭昭是怎么做的呢？
“哎？但是我想敏敏应该会需要，就送给你啦。”
“有几颗……一共三颗，给了北北一颗，敏敏你一颗，剩下的那颗我在想给谁呢……”
“自己为什么不留？嗯……我是觉得我的话怎么都好啦，你们比我更需要吧？不用管我啦，你收下，收下嘛——”
究竟，是为什么呢？
何樱敏想，是从那一刻开始——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陆昭昭从未欺骗她。
她是真的喜欢她，真的把她当好朋友，真的真的想对她好，毫无保留。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何樱敏清楚地意识到：
她必须远离陆昭昭。
因为她是污泥一般的人，而陆昭昭闪亮如宝石。那个少女的心比她的外貌还要剔透，太过闪亮，以至于看到她，何樱敏甚至已经不会嫉妒，只是想要远离。
不离开的话，陆昭昭会受伤的。
因为何樱敏啊，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习惯了用功利的目光看待一切，习惯了用伪装为自己攫取好处，习惯了不付出真心，一切只为自己的前路。
这样的她，和为了朋友可以无限付出的陆昭昭，如果继续往来，那么终有一天，她会伤害到陆昭昭的，或早或晚。
很好笑的一件事。何樱敏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但却做了一个那么不理智的决定。
她远离了陆昭昭。
因为不想伤害她。
已经够了。和陆昭昭做朋友的几年，有形的，无形的利益，她已经得到很多了。哪怕陆昭昭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但因为这份“友谊”，何樱敏真的已经得到了很多东西。
如果没有洗髓丹的事，想必她仍会很贪婪，继续扒在她的身上，做一只吸血虫吧？可是……不行。人是要有底线的。何樱敏时常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但她要有底线。
不要……再伤害这么好的人了。
【你还是很在乎昭昭的啊。】
但是，没有资格去在乎。
【为什么不继续和她做朋友了呢？】
但是，没有资格去继续。
【昭昭，很想你的。】
“……”
捏着灵犀玉牌，听着其中少女的那句“平安顺意”，看着那一条条，即使鲜少得到回应，却也十分殷切的关怀，想起每一年每个节日都不会缺少的礼物……那每年的生日，无论是谁都不在乎，唯有一个女孩，会为她送上祝福，比自己的生辰都还要高兴。
何樱敏闭上眼睛。
【我很想你哦，敏敏。】
别再……想她了。
【如果你能来就好啦……】
别再……
扰乱她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