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窥探
突如其来的好友申请，没有备注，没有朋友圈，连头像都是一片似有深意的纯白。
姜青妤点击拒绝。
没有添加陌生人的习惯。
一直对着卫生间镜子练戏到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的夜里，管道滴滴答答漏水，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动物变调的嘶叫。
厨房煤气灶燃起，青色的火焰无声摇曳，铁锅里滋滋烧着水。姜青妤往里头下了泡面，打开手机，除了几通催款或推销的未接来电外，微信再次收到申请。
——【ana】。
还是那个用户名，头像空白，这回多了一条含糊的备注：加我，我是安娜。
……谁？
没印象。
姜青妤刚点下拒绝键，锅里咕咚崩开一个水泡，新的添加申请不期而至。
【陈安娜，你不记得？】
嗯，不记得。
面煮好了，姜青妤放下手机，就着滚烫的汤水抿了一口，随即端碗到桌上。
木制餐桌边缘微微发霉，昏暗的月光下，一栋栋老城居民楼沉沉睡去。偌大的小区有且仅有她所住的这一户仍亮着灯，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碗筷触碰的轻响……
接下来的几天，姜青妤到处试镜。
她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凡是角色无论大小同样揣摩得极为用心，每一次都能演得令导演连连点头、目露赞许。
然而等她走出那扇门，接到的电话通知里，总能提出千奇百怪的拒绝理由。
“是这样的姜小姐，你的专业能力确实毋庸置疑，只不过我们认为你的外貌条件……身高方面可能不太适合和我们的男主搭戏，所以有机会下次再合作吧。”
“不好意思姜小姐，你演得不错，可惜我们的制片人对于这个角色已经有人选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下次合作吧。”
“你好，是姜青妤吗？两天前你试镜过的那个角色被删除了，对，上次说的不作数，今天下午你也不用来签合约了。”
……
这些说辞背后显然有楼家的手笔。
姜青妤没有在意，用红笔一一划掉日程本上的内容，很快将注意力放到另一个现代悬疑刑侦剧《蛇蝎》上。
一反当下流行的女性受害题材，《蛇蝎》以单元划分，横跨多个年代，受害者可男可女，犯罪者反倒无一例外皆为女性。
女性也有伤人的力量。
这部剧大概想突出这样的主题，立意颇具争议性，案件也设计得相当出彩。
而姜青妤想要争取的，正是《蛇蝎》第三单元《蜘蛛篇》中的连环女凶手。
这篇故事背景在九十年代初，女主‘金蛛’出生于一个普通重男轻女的乡下家庭。由于家庭条件差，她初中辍学，从一名城镇打工妹逐渐‘堕落’为歌舞厅舞女，因此被嫌丢人的父母断绝关系。
她十九岁，表面是个清纯无害、不得已陷入泥潭的女孩，无论老师同学都同情她的遭遇，连成绩优异的班长都深深仰慕着她，怜惜着她，每周为她书写情书。
众人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她，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背地里竟是令整座南方县城惶惶不安的‘午夜杀手’，短短半年里残忍杀害七人，受害者皆为人高马大的男性。
1986年，警方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为她戴上镣铐。面对蜂拥而来的媒体、朋友、父老乡亲，纷纷质问她为何杀人，为何从一个好孩子步步沦落为杀人犯。
后者她没有回答。
至于前面那个问题，她回眸望向镜头，狡黠而又嫣然地一笑：“可能……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惹我不高兴的后果吧。”
篇章至此结束。
没有对原生家庭的过分探讨，没有对男女话题的常规深入。镜头从头到尾追随金蛛，宛若她最忠实的信徒，诚实记录下她的一颦一笑、一声一调，从而刻画出一个美丽却致命、狠辣且狡诈的女性罪犯。
姜青妤的容貌太过浓艳，说实话并不符合金蛛的人物设定。不过外形这块交给妆造师，她的优势永远在于人物代入。
无论是师生面前腼腆纯朴的金蛛、舞厅绚烂光照下打扮时髦而放荡的金蛛、抑或深夜里哼着歌儿处理尸体肉块的金蛛。
她不但演得到位，还能像线一样，将人物所有面貌流畅地串联到一起，最终形成一个矛盾、复杂又神秘的金蛛，宛若一只斑斓剧毒的蜘蛛，叫人见之难以忘怀。
除此之外，姜青妤勉强算数的第二个优势：这部剧的副导演非常欣赏她。
“青妤！”
姜青妤前脚走出试镜室，副导演后脚追上，表情激动：“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你把金蛛演得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她将胳膊搭上她的肩膀：“你和楼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别怕，我们这部剧是平台押‘爆款’的项目，资金各方面都没问题，跟那个楼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我在组里也有一点话语权，就算其他人反对，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金蛛留住。有了金蛛，熬过这一阵，你绝对能火！”
副导说得慷慨激昂，唇角笑容不停。
姜青妤望了往肩上的手，没有说话。
她不擅长与外向的人相处。
事实上，抛开角色，是非常排斥以及厌腻。
正想结束话题，过道左侧的房门忽然打开，从中走出一个长发及腰、打扮清纯的女人，斜眼道：“虹副导，听你的意思，这个剧组所有事都你一个人说了算？”
副导立即抽回手，尽管年纪肉眼可见地比对方大，张嘴却是一声尴尬的：“晶姐，你说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姚晶晶，27岁，性格张扬娇纵，目前国内炙小有名气的二线女星。据说与某网络平台老总有着直系亲戚关系，出道即女主，入行六年从未给人做过配。
此外她也是那部令姜青妤意外走红的都市婚恋剧的女主，即那位被丈夫背叛、整容后华丽归来、飒爽大杀四方的前妻。
那部剧拍摄于四年前，不知为何压了整整四年才播出。许是因为剧播期间全网营销号带节奏，称新人出道的姜青妤轻松‘艳压’前辈；又或许姚晶晶拍摄期间曾私下告白搭档的男演员遭拒，当时姜青妤无意路过，目睹尴尬一幕……
总而言之，姜青妤对这人依稀有印象。
对方拆完副导的台，果不其然将话锋转向她：“这不是姜……什么来着，就那个小三？怎么，一次做我的女配火不成，又上赶着想来第二回？啧啧，你这种人我在圈子里也算见得多了，真是……”
姚晶晶做了精致美甲的食指抵着眉梢，两片嘴唇涂得粉嫩饱满，用一种鄙夷的语调轻而慢地吐出三个字：“好贱啊。”
副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她清楚姜青妤的性格，说好听是戏痴，难听了就是戏疯子，台上演得活灵活现，下了台一点人情世故都沾不得。
为防两人公共场合起冲突，牵连到接下来的戏，她连忙挡在小疯子前赔笑、道歉，紧接着拉人出了试镜场地。
“姚晶晶是第一、第六双单元女主，头尾对应挂一番，刨去开机那天走个流程，你俩应该碰不上面。她有背景咱惹不起，什么都别说了，别想，你就回去好好研究剧本，金蛛这个角色非你莫属，懂吗？”
副导一口气说完，匆匆回去。
姜青妤原地站了一会儿，翻日程本发现没有其他任务，顺着人流不知不觉走到金雾广场。接着在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旁边，找了一张比较偏远的公共长椅。
甫一坐下，便感受到镜头的存在。
敏锐的感官顺着镜头摸索，如同蜘蛛缠束猎物，再往周边缓慢地蔓延蛛线。
她闭上眼睛，通过镜头‘望’见镜头后那一道鬼祟的目光。然而睁眼时，对应的方向是一家奶茶店，店门外一群身穿校服的女高中生嬉笑玩闹，并没有可疑人。
难道……错觉？
不。
姜青妤相信自己对镜头的感知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绝对不会出错。
所以。
——有人在偷窥她。
下一刻，经纪人周珊打来电话，语气颇为凝重：“姜青妤，你在哪？”
“我……”
两片天然嫣红的唇瓣分开，她刚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字，那道目光再次降临。
炙热，潮湿，疯狂。
它如一条蛰伏于暗处的蛇，吐出猩红分叉的蛇信，无声注视着她，抚摸着她。
光滑的鳞片沙沙、沙沙游走过皮肤，留下一道蜿蜒、粘腻而阴冷的湿痕。可她偏头望去，入目的依然是一片澄澈的天空，午后阳光热烈，周遭人潮涌动，纷杂的说话声、笑声、叫声、商场店铺交织相错的音乐声如海浪一般波动……
它早已隐匿其中，无迹可寻。
“青妤，姜青妤？”
周珊略微沉重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听我说，楼慎病情恶化了，他的粉丝……未必是真粉丝，从半小时前围堵公司楼下。保险起见，最近你别上网，别来公司，最好也别去人多的地方。有事微信联系，一切等我打听完楼慎病情和楼家具体态度再说，知道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话筒里隐隐约约传过来一些杂声。姜青妤点点头，意识对方看不到，改成口头回答：“知道了。”
“自己小心点，挂了。”
屏幕骤然暗下去，又亮起来。
大约猜到以她的性格，根本不会把演戏之外的事放在心上。为了提高危机意识，周珊特地发来一个15s的微信视频。
画面中，数十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戴着狰狞的塑料面具，举着写有‘抵制劣质女星，姜青妤滚出娱乐圈！！！！’的白底红字泡沫板，一连串鲜艳的感叹号仿佛用血画成，难免有点儿触目惊心。
“姜青妤道歉！”
“给楼慎道歉！”
“垃圾法制咖滚出娱乐圈！！”
喇叭下一声声真情实感的怒吼，好似跨越过空间的距离，使人群中一名卫衣短裙打扮的女生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怎么了？”同行女伴关切地问。
“好像听到楼慎的名字。”
女生收回目光，神情愤愤：“楼慎你还记得吧？就前年选秀第三名出道的爱豆，我初代本命。他不是某某财团小少爷吗？进圈纯粹来玩的，没两年就退了，最近居然被一个十八线女的打了！”
“啊？”同伴表示惊讶：“一个男的怎么会被女的打？他谈恋爱出轨了？”
“……什么啊！他眼光没那么差！”
女生无语至极：“我才不管那女的什么来头，反正她打楼慎被公安局抓。这事已经实锤，我们后援会都组织抗议了。”
同伴：“我是不理解你们追星的世界，不过，你应该不会无聊到这个程度吧？”
“那可说不准。”女生哼了一声，“谁让她害楼慎缝针，惹到我们‘生姜’头上？所以说，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姜青妤，不然……呵，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说得认真。
人群中，那张脸庞上极快地闪过一抹明晃晃的恶意。有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下迸射出无比慎人的寒光。
直至两名素不相识的女生走远，侧对她们而坐的姜青妤才松下自己按着音量键的手，拉下帽沿，起身准备离开。
但猝不及防地。
那道令人战栗的目光去而复返，手机嗡嗡震响，她竟第四次收到了好友申请。
仍然是‘ana’
【ana:我堂姐也是娱乐圈的，她认识很多导演，加我，可以给你推资源。】
方正的字句跃入眼帘。
姜青妤不假思索，点击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