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有古筝声溢出,缓缓流淌到桃花源村四方。
一曲终了,宴席前弹琴的姑娘鞠了一躬,对冯睿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容,眼里满是少女见到心上人时的雀跃欣喜。
她小时候裹了小脚,走路时只能踏着小步前行,步态有些像现代社会里的女孩子第一次穿上高跟鞋走路,有些小心,有些僵硬,但是脸上却闪耀着自信的光芒。
她大概一直待在桃花源村,完全没有接受过现代思想的熏陶,反而觉得三寸金莲很美,并且引以为傲,走路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向看客展示她裙摆下的木制小脚鞋。
冯睿的注意力却完全放在了郑千秋身上。他把大酒坛子往前一推,说:“一旦进了桃花源村,就很难离开了。既然你要长住,那么跟村里人搞好关系还是很重要的。这坛酒送给你了,你可以顺便拿去给新郎新娘敬杯酒。”
“很难离开?连一条通往外面的路都没有吗?”郑千秋愣了愣。
难道他判断失误了?
“桃花源村坐落在一个封闭的盆地中,不与外界连通,四周都是两三百米高的绝壁。怎么出去啊?”
郑千秋沉默不语。
“你们是怎么来的?”冯睿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郑千秋,生怕从他脸上遗漏了什么信息。
他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来参加村长的宴席。
“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在悬崖顶上看到下面有人家,顺着绳子就下来了。”郑千秋言简意赅地说。
冯睿眼睛忽然流光溢彩,他一把抓住了郑千秋的胳膊,片刻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手,咳嗽了一声。
“也就是说,你们可以顺着绳子原路返回爬上去,对吗?”
郑千秋心道,小兄弟你似乎很不待见我们啊!我们屁股还没坐热,你就指望着我们滚蛋。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郑千秋省略了其中惊险刺激的片段,简明扼要地告诉冯睿他是如何用100米的绳子下200米的悬崖。
郑千秋看到,冯睿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徒手攀岩绝壁,可行吗?”郑千秋问。
“历史上,桃花源村曾有二十一个村民向往外界,偷偷摸摸爬上悬崖,想要离开这里,无一例外全都摔死了。村民们都说,那些悬崖是受过诅咒的,凡是想翻越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你觉得像修栈道那样,凿孔后插入支撑物可行吗?”郑千秋问。
“那岩石质地松散,用力大了会土崩瓦解。”
郑千秋想到自己和牧晶晶踏空时石沙散落,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沉默了。
冯睿不甘心,再次追问:“那你们打算怎么离开?”
郑千秋实话实说:“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好办法。”
眼见没有从郑千秋这边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冯睿不一会儿便离开了。
之后,郑千秋端着酒杯,要去给新娘新郎敬酒,半路上却被人给截住。
“这酒是冯睿酿的吗?”稻草女孩砸吧砸吧嘴,嗅着酒香而来,像小狗一样耸耸鼻子。
“是的。”郑千秋抱着酒罐子。
她悄悄地瞥了一眼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郑千秋,莫名有点儿害怕,可是抵抗不过酒香的诱惑,大着胆子说:“我闻着味儿就是他酿的,可不可以给我一杯?”
郑千秋点头,在女孩的杯子里斟满了酒。
女孩又厚着脸皮要了两杯,三大杯酒下肚,最开始对郑千秋的畏惧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话匣子被打开了:“你说为什么有人事事都能做得这么好呢?人缘好,会办事儿,天资聪颖,连酿的酒也比别人的好喝。”
她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话痨属性开始作怪,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在这个村子里,人人都敬他三分。十三岁那一年,他偷偷跑到神塔里去玩,结果被人发现晕倒在神塔里。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神神叨叨了几天,之后就拥有了魔神的一半力量,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他都会认怂”
“等等,神塔?魔神?”郑千秋打断她。
这个剧本他好熟啊!
“哎呀,我最烦这些事了。”她挠挠头,“反正冯睿是候选祭司,对这些事情最熟了。你要真好奇,就直接去问他,他人特别好,肯定不会拒绝。”
晚宴过后,郑千秋、牧晶晶、章黑、章白都被安排进了各自的客房。在这之前,他曾去找过冯睿,可是冯睿不在家。
所谓客房,只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又潮湿又阴暗,墙角结着蜘蛛网,长腿蜘蛛趴在中央,若无其事地吃着小飞虫。
木板床坐上去吱吱呀呀,上面铺着变形的草席,草席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郑千秋抖了抖草席,掀开薄薄的黑心棉被,把棉被上的原住民们一只一只弹下去。
现在太阳早已经落山了,明天一大早,他一定要晒一晒这床被子。
据说,这间屋子本来的住的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去年没有熬过天寒地冻的冬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裹着这床黑心棉被,躺在这张床上。因此,这间屋子暂时就空了下来。
牧晶晶听说这间屋子死了人,死活不住,于是去了别处。郑千秋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按照村里这些老房子的年龄,估计每一间老房子都至少见证过一两个人的死亡。
郑千秋裹着黑心棉被,躺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烛光,思索着这几天来所遇到的一切。
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在怀孕之际跑到深山老林?是什么样的女人会被章家称为疯子?那个女人如今会在这里吗?
对于自己的生母,郑千秋有着无数种幻想,可是每一种幻想似乎都不能还原这个神秘女人的原貌。
“咚——咚——咚——”
就在这时,郑千秋听到窗户响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竹帘,推开横格纸窗户,看到冯睿在窗户外面游荡。
在黑夜的衬托下,冯睿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面部线条也显得格外柔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望向任何人的时候都宛若在闪光,仿佛把你看做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的确担得起村草这个名号——郑千秋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郑千秋并不喜欢冯睿。
“你在这里做什么?”郑千秋问。
“你不请我进屋?”冯睿懒懒散散地站在窗外,单手撑着窗棂。
郑千秋脑子有点儿卡壳,一时间没弄懂情况,愣了几秒钟后,才说说一个字:“请。”
得到允许后,冯睿单手撑着窗棂,手臂一用力,一跃而起,双脚稳稳地落在了郑千秋的小竹楼里。
郑千秋说:“这是你们桃花源村的习俗吗?”
“什么?”
“进屋不敲门,敲窗。”
冯睿噗嗤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想多了。这大晚上的,避嫌嘛,走正门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郑千秋不解:“避哪门子的嫌?”
“唉,桃花源村的姑娘们很八卦的。”冯睿说,“她们若是知道我半夜三更来你家,说不定明儿个早上私底下就开始传咱俩睡过了。”
“”
冯睿嫌郑千秋这里的光线太暗,自来熟地翻找出了两三根蜡烛,放在桌子上点燃。
“啊,我差点忘了,这是送给你的。”冯睿从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掏出来了一双厚底布鞋,递给了郑千秋,“我看你右脚只穿了一只铁板鞋,是不是一路上鞋子丢了?”
冯睿可真是细心呐,郑千秋心想,也难怪他在村里如此受欢迎。
“我运气不好,鞋被卡在了岩缝里。”郑千秋说。
那只可怜的鞋子恐怕要被一直挂在那里,直到它在风吹日晒中腐朽成烂皮烂布。
郑千秋接过冯睿递过来的鞋:“谢谢。”
“我知道你吃完晚饭后来找过我,那会儿我恰好不在。你有什么问题都说出来吧,我都知无不尽,尽无不言。”
冯睿像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单手撑桌沿,一踮脚,敏捷地坐在了桌子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大把瓜子,一副戏园子里看戏的大老爷样,小腿一晃一晃。
在郑千秋的心里,所谓祭司,都是身着白袍子,手持血红的权杖,站在高高的神坛上,向着苍天颤抖,嘴里面咕嘟着玄而又玄妙不可言的咒语。哪个祭司会像冯睿这样,没个正形,还这么接地气。
郑千秋说:“我想听一听神塔和魔神的由来。”
冯睿正式化身说书先生,将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四百多年前,魔神临世,大地上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
绍武帝派民间传言法力高强的道士陶守贞前去捉拿妖孽。
可是那魔神道行颇深,陶守贞不敌,被魔神押着去觐见皇帝。
“魔神为什么要去见皇帝?找他麻烦吗?”郑千秋问。
“不知道,反正村里人都是这么口口相传的。”
后来,魔神与皇帝秘密达成了某种契约。朝中大臣们都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皇帝为了国运昌盛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可帝王家的心思,哪是这些愚民所能揣测的?绍武帝不仅撕毁了和魔神之间的契约,而且还设下圈套,将魔神俘获,下令杀死魔神。
可惜,魔神乃是不死之躯,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皇帝无可奈何,只得将魔神连同他的法器火神珠一起封印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派翎尾冯家世世代代在此看守,不复出焉。
陶守贞其人,不单单是个道士,还精通周易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
他推演了三天三夜,禀告皇帝,火神珠出世之日,世间必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亿万生灵血染四海,地狱业火焚尸百万,黑烟滚滚三年不散。
“你们就是故事中的‘翎尾冯家?’”郑千秋问。
“嗯。不到几十年,南明王朝便分崩离析。冯家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就是你如今看到的我们,在深山老林里世代守护着神塔,永世不得离开半步。另一派则选择叛变,跟着敌军跑了。”
郑千秋听到这里,心想,章家会不会就是另一派的后裔呢?
“有人说你曾经去过神塔里面。”郑千秋顿了顿,坐起来,问,“你看见过魔神吗?长什么样子?”
“诶,这个是天机,可不能告诉你。我最多只能告诉你,事情跟你想的有一些不太一样。”冯睿抱歉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