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默然片刻后,云渠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他顺水而下,曾想过一死了之,可偏偏被人给救了上来。
昏迷中,他隐隐听到了那些人的对话,既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有权有势的相国府,也知道云相国看见他后追忆自己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
鬼使神差地,尚未睁开双眼的他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便是让一切从头开始。
于是,他撒了人生中第二个惊天大谎,不仅假装无辜地攥紧云相国的衣袖唤他父亲,而且谎称自己失忆,只记得自己是在找父亲。
在此之前,他只当众撒过一个谎话,那便是自己杀了人,可其实杀人的并非是他,而是他服侍的穆小公子。
“一定要这么做吗?”她明白他之前所经受的那些痛苦,可仍有些不忍心,“你祖父真的很后悔,他很想你,更恼恨自己。”
当初他在穆家处处被穆呈善打压欺负,可为了他所谓的前程考虑,他的家人,包括平时最疼爱他的祖父都不愿他离开那里,直到他替穆呈善顶下杀人的罪名又被穆呈善逼迫跳河,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在穆家受过的伤害究竟有多重。
可是,也正是因为悔恨自己的后知后觉与当年的固执己见,林管家才会亲手杀死了他一直疼惜怜爱的穆呈善,后来更是因此跳崖自尽。
如若林管家知道了他的孙子尚在人间,也许便不会去得如此凄凉。
云渠双眼微红,他缓缓抬头,盈然而出的泪珠倔强地并未滴落:“我都知道。”
他声音哽咽,亦是心伤。
她突然想起自己去林家送林管家遗物后离开时,曾在巷子口隐约见过一个与他相似的背影,不由问道:“你回过林家?”
他已经收回了目光,虽然双眼仍是红的,可却已然无泪可落了:“是,我还看见你将祖父的遗物送了回去,多谢。”
那日果然是他。
当时去林家送林管家的遗物时,她在恍惚中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后来离开时还曾被一个少年扶过一把,当时她还以为只是幻象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忠不义爱慕虚荣的卑鄙小人?”他声音沉哑,语气里透着卑微与自嘲,“我不仅不愿见祖父最后一面,不想与父母相认,更是改了姓氏名字认他人为父,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既厚颜无耻又忘恩负义……”
话未说完,他便说不下去了。
“我虽不认同你的做法,但是我明白你的苦衷。”她想起那个看人总是低眉三分的可怜少年,于心不忍道,“以前,是你受苦了。”
在她的印象中,那个小林霄总是低眉顺目懦弱又胆小,他虽年纪尚小,原本正是敢与天为敌的年纪,可他的眼中并无半点光华,有的尽是远超于他年岁的成熟与小心。
林管家总是说,他这个孩子稳重懂事,可她却只看到了他的隐忍与畏缩。
那时的林霄在旁人眼中前途无量,因为他既有才华又是穆家小公子的陪读,有的是他人此生都求不来的读书识字的机会,但在她看来,他是被困在穆家的一条潜水龙,只是已经伤痕累累再无一冲飞天的可能。
比之曾经,如今的云渠却是少年得意时,一言一行皆掩不住他的才气与壮志。
她不敢说如今的云渠走的是锦绣前程无限光明,可却知道以前的林霄的确被困于笼生不如死。
若非对他太过怜悯,以她当时的境况也不会对他那般亲近,因为遇见他后,她才意识到即便所有的亲人都近在眼前也不一定会幸福。
云渠抬头看着她,似是一个独自在风雨飘摇中无处安身的孩子终于寻到了一方能遮风挡雨的砖瓦,眸底陡然生了风采:“你当真是这般想的?”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颔首:“其实,就算在以前,我也想过让你离开,只是……”
只是他的生活和亲人毕竟是他自己的,自己并无权干涉,所以即便她想过也曾付诸行动,可还是没有告诉他。
“我知道,你帮我准备过离开后要用的行囊。”他的笑容终于露出了纯粹的快乐,“我在药房见过你是怎么藏那些东西的。”
她吃了一惊,无奈地笑了笑:“那时我一时冲动,是曾想怂恿你离家出走来着。”
随即,几分悔意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了她的眸底。
若当时她的确鼓起勇气提议他离开,那后来的一切也许便不会发生了。
“其实你不必自责,”似是看出了她的遗憾,云渠轻叹道,“我何曾没有想过离开,可并没有勇气,直到被穆呈善……也许直到死了才能解脱。”
正是如此吧,他当时定然也想过彻底离开,而那次恰好是一次机会。
她默了默后,问道:“你在云家,过得还好吗?”
毕竟,他在那里无亲无故,甚至连自己的回忆都不能有。
“以前在穆家的时候,我身边皆是亲人,可他们只看重我的学业如何只等着我将来飞黄腾达后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他们在乎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他们的希望。他们对我看似如众星捧月,可其实又有谁真的关心过我的悲欢喜乐,即便我说出口又如何,你知道的,哪怕是我的祖父,也认为那些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无病呻吟,是我在成为人上人之前该受的苦中苦。”似是明白她的意思,他无奈的语气中藏着无尽的委屈与不解,“我真的不明白,我只是生来比他们更聪颖些而已,为何一定要承担那些重担与责任?杀死我的也许不是穆承善,而是他们。”
她想起了已经不在人世的穆承善,竟觉得他们两人是何其相似,皆是因着所谓的锦绣前程而被亲人一手毁灭。
虽然如今的他已经化名云渠,看起来无论前程地位还是言行举止皆与过往无关,可一提起那些往事,他仍是那个随时会被伤害的少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既怕被打压蔑视,又害怕让亲人失望。
如今的日子饶是再艰难,与以往相比,也是他能应付的吧,毕竟林霄要面对的是他割舍不断的亲人,而云渠要对付的无关情感。
她轻轻一叹,问道:“有没有想过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这世间有多少天人相隔的亲人相思相念而不得,既然如今他仍尚在人间,而他的父母亲人在得知他过世的真相后也颇有悔意,若他能回去,那他们很可能不会再对他只施压力而无关怀。
毕竟,失而复得是那般难能可贵,怎会无人珍惜。
“已经没有机会了,”默然片刻后,他缓缓摇头,语气决然,“既然以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以后也就该如此,否则云相国怎会容忍我的过往,云家又岂能轻易放过我。”
不仅如此,若是相国府追究,还有可能会连累他的家人。
她之前便听说过云相国对子嗣一事最为介意,若是得知云渠曾骗过自己,哪怕只是怀疑,他也有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可见血光的险的确不可轻冒。
她理解他的顾虑,但又隐隐觉得他这般欺瞒并非长久之计。
“其实,为了你的安危,我一直在顾虑能否与你相认,虽然义父对我还算信任,但是其他人却并非如此,尤其是慕容嵩。”他的眉宇间藏着隐忧,道,“这次来南和县,义父原本是打算让我一个人来的,但是慕容嵩想借此机会抓住我的把柄,特意跟了过来。他一向心狠手辣,我在他面前不可有丝毫差池,否则不仅我自己性命不保,更有可能会连累到你。”
如今他骑虎难下,也是他不敢与家人相认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她理解道:“高墙之内的争权夺利断然不会少,你一定要小心。”
他颔首,道:“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因为云家这次遇到的麻烦并不小,若是被牵连进去,只怕会危及性命,故而,我希望你对云家更警惕些,最好不要再有任何牵扯。”
她愣了愣,不解道:“可是,我与云家并无关系。”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迟疑许久后才道:“可云家上下都知道,云二爷对你与众不同,连上次你留宿云家时都是给你特意单独给你准备的客房。”
她哑然,片刻后才道:“但也许云二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之前只是想让我离开衙门投奔他。”
虽然云渠显然不认同她的话,但仍然未置是否,只是认真道:“无论如何,你千万要当心,莫要卷进云家这些风波里来。”
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你这次来南和县,并非是为了养病,对吗?”
他不出所料地道:“我的确因为上次落水而落下了寒疾,但并无大碍,这只是个由头罢了。”
她迟疑着问:“那你的目的是留在这里吗?”
毕竟在传言里,云渠是奉了云相国的命令来替代云向迎接受南和云家的。
“是义父的目的。”他犹豫片刻,如实道,“但是除了南和云家的财产外,他还让我来找一样东西。只不过,义父的确对云向迎有颇多顾忌,若是能借此机会除去他自然更好。”
她出乎意料地反问:“来找东西?”
他似是有所顾忌,含糊道:“是,那件东西很要紧,事关相国府。”
他言尽于此,定然另有不可相告的隐情,她心下了然,不再追问,却想到了一件事。
在云向迎中秋中毒的时候,云家大房院子遭了贼,至今也没有听说他们找到了嫌犯。
当然,云家也不曾就此事报案,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她也不得而知。
她思量片刻,还是问道:“这件事与云家的大夫人有关吗?”
云渠微有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她坦然道:“云二爷中毒时云家有窃贼出没,进的便是大夫人的院子。”
他默了片刻,承认道:“没错,义父的线报说,东西很可能在李锦合手中。”
许长恒心下微沉,不由担心她与小公子的安危。
“不过,那次并非是我们派出的人,而且我对云向迎中毒一事也一无所知。”云渠解释道,“我们还未在云家站稳脚跟,不会这么快便开刀阔斧。”
这么说来,无论是中毒还是被盗,都是云向迎一手谋划的好戏。
她想了想,提醒他道:“云向迎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用意,以后你万要当心。”
“其实我也已经猜测到了,慕容嵩虽然对我并非真心臣服,但他对义父忠心耿耿,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绝不会背着我轻举妄动,故而最有可能的便是这幕后之手就是云向迎。如今他险些被害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京城,虽然真凶已然伏法,但众说纷纭,就连义父也亲自传书质问是否是我动的手,”云渠无可奈何道,“在京城,除了义父之外,他还私下里与许多权贵暗中来往,势力也不可小觑,如今他以命相博,至少在半年内,我们都不能动手了。”
“云向迎的确并非普通人,只怕你们还不曾动手,他便会先下手为强。”她担心道,“这里毕竟是他的根基所在,他既已然知道了你们此行的目的,又怎会束手就擒。”
他安抚她道:“你放心,只要一日不与相国府撕破脸面,他便不会动我,毕竟他应该也很清楚,我只是个傀儡而已,于他而言并不打紧。”
话虽如此,可云向迎心计颇深,又有谁能猜得到他的谋算。
“另外,之前你得罪了慕容嵩,以他的为人,虽然不会故意去找你寻仇,但对你也有了敌意,以后你见了他,最好还是躲着些。”他皱眉道,“此人在京城便为非作歹惯了,但义父念他忠心,只要他不曾闹出人命便都由着他,而且他手下的那五个人也都是亡命之徒,跟着他上过战场杀过人染过血,根本无所顾忌,就连我也要忌惮他几分。”
她自然明白:“我会当心的。”
话完云家,他顿了顿后语气轻了几分:“那你呢,当初离开肃岭县便是为了来南和县做衙役吗?”
她沉默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当时她离开肃岭县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来南和县看看状况,可最要紧的其实还是因为林霄发现了她是女子身。
那年中秋时,林霄曾送给她几个月饼,随着月饼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他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娘子,还说希望她能等自己长大,然后两个人一起携手白头。
虽然当时他具体的措辞她已然不记得了,可大致的意思却只怕这一辈子都记忆深刻,不仅因为当时她不过十五岁,而林霄也才十岁,更是因为她没有想到林霄早就知晓了自己是女儿身却一直没有在自己面前表露半分。
那时她决定找他问清楚,也好查清他是如何知晓的,可没想到在第二天,林霄便顶替穆呈善承认了杀人罪名,她也决定离开肃岭县,从此再无机会了。
如今,既然他对自己坦然相告重生的秘密,那自己也无需再隐藏当年的疑惑了,更何况,即便她不愿提及,云渠也记得林霄曾知道的一切,瞒不住的。
她鼓足勇气,问他道:“当年,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女子的?”
云渠一怔,看她的目光先是疑惑,随即震惊,最后竟多了几分讶然与喜悦。
“你是……”他的目光奕奕生彩,不可思议又恍然大悟般颤声问,“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