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安川并不意外,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问道:“为何这么说?”
她细细回想着中秋那晚的云家夜宴,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中秋当晚,云家之宴,她与安川赶到时天色已迟,刚落座没多久,云家大房人李锦合便捂着小腹起身离席,此后奉了云向迎之命的陆寒便一直紧随云念清身后。没过多久,云家舞女奉来月饼,云向迎身后的风婉将月饼用方巾递送到了他手上,他正要入口时,胳膊被拿着自己的月饼跑来的云念清不小心撞了一下。
而后,云向迎的月饼猝不及防地从手中滑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试图接住月饼,可却并未成功,反而是他身边的风翘将其徒手接住并放回了方巾上。
随后,云念清撒娇着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虽又重新从风翘手中拿回了月饼,却还是依着云念清的话先咬了一口他的月饼。
但他并未将月饼细吃便吐了出来,原因是云念清的月饼太甜,不合他的口味,亦不许他吃。
此后便是他出现中毒症状,云家大乱。
“其实,当晚的事有许多蹊跷之处,”她认真思索道,“其一,云二爷一向爱干净,吃月饼要用方巾垫着不会直接用手拿着,可在月饼掉落后,风翘竟然用自己的手接了月饼,而且还又递给了他,着实不应该。云二爷当时并未介意,可能是他没有瞧见她用手,但她是云二爷的贴身侍奉的丫鬟,心思细腻行事谨慎,不该不清楚云二爷的洁癖,怎敢将她自己用手抓过的月饼又送给他食用。”
安川默然听着,不置是否地问道:“既有其一,那其二呢?”
“其二,大夫人突然离席了。”她继续道,“当时云家郎中对外的说辞是她吃了凉物并无大碍,可他的医案上明明记录她乃是因巴豆而坏腹,又有谁敢在她的吃食中下巴豆呢?而且云四娘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莫采兰也不太可能,毕竟她做那么多只是想到大房做工,没有动机也没有机会向大夫人下巴豆。更蹊跷的是,云二爷明明知晓此事,既未向她说明实情,也没有向任何人追究。”
他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你觉得,云向迎为何要隐瞒此事?”
她回视着他,答道:“因为巴豆正是他派人下的。”
云向迎早就知道他和云念清的月饼里都藏了毒,而他也知道大夫人李锦合有为云念清试菜的习惯,担心她会因此中毒,故而用这种法子将她从席上支开,如此一来她便不会因试尝小公子的月饼而出事。
“哦?”安川问道,“也许云四娘在撒谎,她可能对云念清也有杀心,故而她设法让李锦合坏腹,因为她担心李锦合在替云念清试尝月饼时会发现端倪,从而无法对他下手呢?”
她辩解道:“即便她有机会给大夫人下了巴豆也无用,因为她根本不能确定大夫人何时会坏腹,也不知道月饼何时会被上席,倘若大夫人坏腹前月饼已经被呈了上来,那她冒险做的这些便毫无意义。”
安川沉吟道:“能控制月饼在李锦合离席后再端上来的人,的确只有云向迎。”
而且,在她离开后不久,添席的唯一一道菜便只有月饼。
云向迎早有筹谋,他知道他们两人的月饼有毒,可他并不想让云念清冒险,故而在李锦合起身离席时立刻派了陆寒过去。
虽然李锦合在离席前定然叮嘱过云念清要等她回来后再动新上的菜式,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不一定会记得她的叮嘱,陆寒要做的便是在他想要吃月饼时出手拦下。
但是云向迎没想到云念清虽然没有吃月饼,可却请他先吃一口自己的。
她颔首,又道:“其三,便是云二爷那块月饼里并不见桃粉糖霜,不似是莫采兰所用的那种□□,而且,那块月饼里的□□比云小公子月饼里的□□少了许多,虽说也有可能是莫采兰在下毒时少了分量,但也有可能是她根本没有往他的月饼里下毒,而是将所有的□□都用在了云小公子的月饼上,毕竟她一心想讨好的其实是大房。”
安川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见他看似认可了自己的看法,她便道:“故而,属下以为,云二爷其实早就知道有人向他与云小公子下毒,他便将计就计。在宴席之前,他早已准备好了一块含毒量并不能一口致命的月饼,等到中秋夜宴时,舞女奉来了莫采兰所做的那块月饼,站在他身后的风婉便趁人不备将月饼换成了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那块,如此一来,只要云二爷只吃一口或是更少,那他虽会中毒也不会伤及性命。”
故而,即便风婉用手抓了那块月饼,也只能不顾他的好恶再次将其递给他,而他也唯有那一块月饼可以食用,因为那时他的月饼已经被换成了他们备用的那块,也只有那一块能保证他会中毒且不会殒命。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云念清竟请他吃一口自己的。
当时,他定然是可以回绝的,毕竟他心中清楚云念清的月饼里也有毒,而且还很可能只吃一口便让他毙命,因为那块月饼里的□□并非是他掌控的,这也是风婉当时想要替他拒绝的原因。
但是,他却还是面露慈和又风平浪静地答应了。
虽然他只吃了一口,而且又立刻吐出了大半,但还是中了不轻的毒。
云向迎实在深不可测,他竟会为了自己的筹划不惜以命犯险。
而云四娘自以为她利用了所有人,可却不知云向迎才是猎捕螳螂的高手。
他甚至很可能从她刚有所动静时便察觉到了,并且一直纵着她,等着她动手,所以她的所有计划才会进行得那般顺利。
“你说的皆有道理,”静静地听她说完,安川抬眼看向她,轻声问道,“这些事,你可曾对旁人提起过?”
她摇头:“属下知晓兹事体大,更何况只是怀疑而已,并未与他人说过。”
“这件事以后也莫要再提了,”他沉思片刻,叮嘱道,“更切莫向云家求证。”
应下后,她又犹豫地问道:“捕头,云二爷这么做,是因为相国府吗?”
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后,他道:“你觉得如何?”
她虽不敢妄言,但他既然问了,便也壮了胆子如实道:“属下斗胆推测,云二爷是担心相国府会对他下毒手,故而先行利用云四娘让自己中了毒,如此一来,无论云家上下如何防范,相国府的人也不会置喙,他们能动手的机会便渺茫了。”
这也是云向迎设计让云四娘与云渠同时出现在南市的原因,只要有消息传出下毒的真凶与相国府的公子同时出现在一处,那相国府在传言中便洗脱不了嫌疑,若要避人口舌,便只能安分些。
是以,云向迎此举看起来是以命犯险,可其实却是在设法保全自己的性命又让相国府无话可说。
“他们云家自己的事,衙门插不了手。”见她的眸中仍有隐忧,安川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头,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问道,“怎么,你担心他?”
“他?”愣了一下后,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捕头说谁?”
可看她的样子,似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不知为何,他突然没来由地有些烦闷,也不再问,胡乱抓起了桌案上的一本书,声音闷了几分:“行了,回去歇着吧,方才的事你只当从未想过。”
见他神色不大对,她以为自己口无遮拦招惹了他,不敢再停留,连忙施了一礼逃命似地退了出去。
等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心不在焉的安川才将书重新丢回桌案上。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些,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心头堵着什么,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往衙门的二堂而去。
但柳宸并未书房里批阅公文,而是在内宅他自己的小膳堂里忙活,故而安川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
见了他来,正在切葱的柳宸很是意外:“你不是在处理云家的那件案子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真凶已然落网,恭贺柳县令又破了桩大案子。”随意拿起一把青菜,安川将其丢进了旁边的一盆清水里,“等消息传回京城,世伯定然欣慰不已。”
柳宸手下一顿,惊然问道:“你当真用了那个法子找到了真凶?”
他颔首:“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衙门有人已经推出真相了。”
见他目光虽含着赞许,可神色却不甚高兴,柳宸放下手中的刀,问道:“那个小许又惹你生气了?说来听听,他又干什么了?”
安川继续洗菜,白了他一眼:“既然你知道他回来了,怎么不问问我真凶是谁?”
“想要云向迎性命的人多了去了,我管那真凶是谁,这种事情以后还有我操心的时候,急什么。”柳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只是好奇,既然真凶落网,云家这一番闹剧收了场,你也确定了云向迎与相国府关系紧张,怎么还是如此犯愁?是不是小许他不听你的话,又自个儿跑去招惹云家了?”
安川无奈道:“好歹你也是一县之主,以后功劳都是你领的,能不能对正事用点心思?”
“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你查你的案,我做我的菜,左右不给你添麻烦便是,”柳宸呵呵一笑,将手边的一盆蘑菇递给了他,“洗了。”
他习以为常地接过,从水桶里舀了一勺子清水“哗啦”一声便倒了进去。
“你轻点,怎么如此粗暴,”柳宸盯着他洗菜的手心疼地道,“莫要把我的蘑菇给毁了,我有大用呢。”
“怎么,”他放轻了手里的动作,漫不经心地问,“嫂夫人想吃蘑菇了?”
柳宸眸光一柔,语气却嫌弃道:“我是可怜你这几日劳累,特意做给你吃的。”
安川轻轻挑了挑唇角,但并未戳穿他。
两个人切菜的切菜,洗菜的洗菜,一时间膳房安静又热闹。
等切完了大葱,柳宸抬眼见他还在折腾自己的蘑菇,走过去几步便将盆给抢了过来:“饶了它们吧你,这么心不在焉的,究竟是何事?”
手上有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案板上,安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蘑菇一个个取出,终于叹了口气,道:“许长恒似是很担心云向迎的安危。”
柳宸了然于心地道:“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小许,他关心他的,与你何干?”
安川默默然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并未抬头,但柳宸仍感受到了不远处的杀气,立刻头也不抬地改口道:“他身为衙门捕快,竟然担心咱们死对头的安危,这是有了二心了,我看留不得。”
四下又是无声,气氛却愈加紧迫了。
柳宸试着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手下的蘑菇,只好暂时放了放手下的正经事,认真问他道:“安公子,这不管不是,赶走也不是,那你究竟想听什么?”
沉思间,安川原本清澈的眸光缓缓地浮现几分迷惘,默然片刻才抬眼问柳宸道:“我只是奇怪,为何我不愿让许长恒提及云向迎。”
“不知为何?我看简单得很。”柳宸盯着他语重心长地一字一句道,“你吃醋了。”
愣怔片刻后,安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我兄弟二十载,你当真觉得我有龙阳之好?”
柳宸抱着胳膊于胸前,反问道:“那你当真确定自己没有断袖之癖?”
他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毫无把握地反驳道:“这是自然。”
柳宸又反问道:“那这小许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亲眼瞧见你在七夕时小心地收了他送来的帕子,前几日还温柔地替她盖了大氅,难道这些都正常?我可是辗转反侧数日才终于想明白的,你可莫要随便糊弄我。”
“……”安川语噎,吞吐道,“当时我并未多想……”
“没有多想便是随心而为,”柳宸又列举了新的证据,“前两天你跑来找我,说是怀疑云向迎看上了小许,却丝毫没有想到他可能只是利用小许或是另有所图,因为在你心里,你觉得云向迎极有可能是真的看中了他。换句话说,你对小许也有如此真情实意,故而才会认为旁人也有可能这么做。”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安川却觉得自己愈发糊涂了:“可是,可是,这不该啊……”
“不该?”柳宸摇头道,“旁人或许不该,可你二十年如一日般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心,还不该吗?”
安川皱着眉头:“此言差矣,我只是……”
但他刚一开口便被柳宸给打断了:“若论耍嘴皮,你定然是能胜过我的,我不听,只看事实。”
原本就对说服他并无太大兴致的安川也放弃了,终于长叹了口气,认真问他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刚怀疑你的时候也不知该怎么办,愁得是三天两夜都未合眼还不敢与你说,你瞧,如今这眼袋还没下去呢。”柳宸轻轻一叹,“不过,后来我总算是想明白了,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也都是我的景年,我最担心的还是你自己想不明白。”
安川似有所悟,喃喃道:“自己想不明白……”
“你以前总是劝我,说旁人怎么想如何看都不打紧,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心意,否则只怕以后会追悔莫及,”柳宸走过去,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景年,这些话我如今我再送还于你,无论如何,你得先确定自己的心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