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子定非池中物
刘子彬知道,这时代的名妓特别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名妓类似于前生那个时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追捧。她们有点小性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情怀,在春花秋月中选择着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选择着自己的终身。人总不能一辈子卖笑为生。
三年前,淳安县的头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县学禀膳生员刘清之。刘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发奋上进,又是个家无大妇的鳏夫,白梅姑娘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至于穷一点那不要紧,她这几年积攒了不少身家,日子总能过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给他做正房,只是想当个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觉得自己去求亲十拿九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她有貌也有财,倒贴上去还能不收么?
但白梅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示爱,却被骂成娼妇拒绝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伤的不能再伤,感到不会再有爱了。
而今日这一夜,白梅姑娘初见到屋中那位应该很陌生的少年时,便觉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临走前背对众人潇洒的挥一挥衣袖,顿时让她睚眦欲裂,这像极了某人三年前告辞时同样的动作!
一瞬间,白梅想到刘子彬到底像谁了!看这年纪,差不多就应该是某人的儿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知道某人的儿子叫做刘子彬!
刘子彬虽然仍对其中细节不明,但也从白梅姑娘的话中听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经意间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几乎能喷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铭心了。
刘子彬心里暗叹一声,父亲当初即便是要拒绝,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却给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围别人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有贪图白梅姑娘财色的人跳出来为难他吧?或者以后给自己增加隐患?
其实在场的十七人中,虽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复杂,不见得人人都是极端持正的君子,也并非人人都视美色财富如粪土。
听到白梅的鼓动,还真有人起了点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里盘算起得失。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刘子彬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围众人。总觉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动,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瞧谁都像是坏人。
此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刘子彬有些惴惴不安,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对众人打了一个罗圈揖,最后转向洪松方向,“明日清早还要去县衙拜见县尊,今夜须得养足精神,故而就此别过了!”
听到县尊两个关键字,众人又纷纷谨神,这少年和知县有什么关系?需要考虑到的变数多了一个。
未等别人表示什么,刘子彬又紧接着说:“原来诸公都是家父同道旧识,晚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诸位长辈在上,这厢有礼了!”
长辈?他们有这么老么?这见礼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众人对此哭笑不得。
他们大都二十多岁,确实也有认识刘清之的,但此时被刘子彬叫一声长辈,实在有点无语。连白梅姑娘也好一阵子恍惚失神,女人对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随后趁着众人被他左一句知县右一句长辈,带动的尚没有做出反应,刘子彬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县又是拜了长辈,这也算是变相的软硬兼施罢?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声“长辈”的冲击,正沉浸于年华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拦着刘子彬。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望见刘子彬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声:“刘家小哥儿请留步!”
但刘子彬充耳不闻,步伐反而更快,从院门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松已经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语道:“刘清之这老古板怎么生出了这样有趣的儿子?”
借着月光摸黑回到了贺齐庙,刘子彬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虽然没有尽善尽美,最后关头漏了底,但也是有点收获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终于开始了。
及到天明,刘子彬用井水洗了脸,花几文钱从庙里讨两口饭吃,便离开往县衙而去。
到了仪门,遇见的还是昨日那位徐门子。今早排衙时,汪知县就吩咐过,若刘子彬到了便领进来。所以这次徐门子不敢有丝毫为难,直接把刘子彬带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和举行仪式的地方,二堂则是知县静心办公之所。听到刘子彬到来,汪知县在二堂花厅接见了他。
话说昨日回到后衙,汪知县越想刘子彬献上的那首诗,心里越是喜欢,嘴中一直反复吟诵到半夜。
从这首诗词就能看出其才华,所以汪知县不免也起了几分奖掖后进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时间,接见刘子彬这个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穷啊。
汪知县等刘子彬行过礼后笑道:“本官翻了翻县学名册,令尊所学有成,岁考皆是一等,实为诸生楷模。只是他两年前领了文凭,出外游学,本官至今未曾识得,甚为憾事。”
刘子彬只能谦逊,“老父母谬赞了,家父如何当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县便问起刘子彬学业,“你读书七年,四书可曾都学的全了?”
刘子彬的前身在社学混了几年,基础还算扎实,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师授业,侥幸不求甚解的习得一遍。”
汪知县又问:“那你治何经典?”
通常四书五经并称,但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四书和五经又有点不同。
四书是必修课,五经则是选修课,只要专攻一经就可以了,正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到了考试,四书是必答题,而五经则是选答题。
故而汪知县才有此问,问的就是刘子彬专攻哪一经。刘子彬如实答道:“治《春秋》。”
汪知县颇为意外,奇道:“据本官所知,五经之中《春秋》字数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么会晓得另一个刘子彬为何会选春秋?刘子彬心里嘀咕。但知县垂询,不能不答,编也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他脑中突然闪现过上辈子看过的一篇研究文献,里面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刻。当即复述出来答道:“凡夫学习圣人经义,难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实事补之!”
“此言大为精妙!”汪知县鼓掌喝彩。他进士出身,学术上自有心得,此时甚至隐隐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觉。
汪知县微微呆了一呆,随后猛然惊醒,连连感叹,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寻常人物,今后真说不定会有大成就。如果此时周围还有别人,汪知县肯定要当众赞一声“此子非池中物也”。
将来万一言中,传出去后就会显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即便将来刘子彬碌碌无为,他也不损失什么,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句话。
可现在花厅内没有旁人,这话说与谁人听?汪知县只好把这句话收在肚子里。
刘子彬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对答的不错,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诗词”大礼,暗中揣测如今时机应该成熟了。
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大人上任时日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刘子彬,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日到今日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
却说通过一年多治政,读了半辈子书的汪知县深刻领会到一个现实经验:舆论出自于学校,名望来自于士绅。
地方官想出名声,没有几个属于当地的自己人帮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为知县,自有官府体统,又是外来户,不可能跑去对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说“本官请求你们帮忙多多鼓吹”。万一被传出去,简直就是笑柄。
刘子彬是第一个主动体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个平民。现在要考虑的是,给不给他机会?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从平民考秀才,要连闯三关,知县主考的县试、知府主考的府试、本省提学官主考的院试。
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知县手里,但是官场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县试时由知县选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试和院试都不会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说,知县想让某一个人获得秀才功名,还是能做到的。
刘子彬没有把握凭真本事杀出淳安县这个死亡之组,所以就想从潜规则这里图谋一二,讨好知县混个案首,然后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这个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低头想了想,汪知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神态亲切的透露消息道:“县试三年两考,今年是乡试之年,本不该有县试。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主持院试,所以县试、府试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功夫,你下去后要认真温习功课,仔细准备好!”
提学官又称大宗师,主张一省学政,是在各府之间来回巡视的。到某地被称作按临,排好了行程后便提前通知各地准备。
一般像今年这样的乡试之年,按惯例不举行县试府试。但因为大宗师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临严州府,所以严州府各县县试和府试必须提前举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刘子彬细细品味,县尊态度很好,但也没有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只能算是心里存了意向,具体如何还得看看。
他轻轻叹口气,案首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没被汪知县当场明确拒绝,就算不错了。
自己一无家世,二无财力,唯一能打动知县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错过这次会面机会,下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了!
想至此,刘子彬也顾不得读书人体面了,孤注一掷的再次对汪知县道:“大人在上,小民还有话说。对于舆论之事,大人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愿与大人剖心以示,只愿大人不要错怪小民莽撞!
简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识的去占据舆论阵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