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宿命
原本装潢朴素,甚至有些地方稍显破旧的练功房,此时却堪称富丽堂皇,歌舞升平。
水墨画的山脉背景下,拉起的红色帷幕后,一群陌生的京剧演员们正在卖力地表演精彩的剧目,婉转悠扬的唱腔回荡在整个剧院里。
他们画着浓艳的妆容,穿着绣有龙、凤、蟒、花等五花八门图案的行头,背上插着威风凛凛的靠旗,阵势不断变换,看起来华丽至极。
台上的演员们卖力地表演着,台下摆满了的木椅上却并无观众,台上的热闹和台下的寂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程勋航愣住了,他看到这出戏的第一秒就被吸引住了,全然没有思考为什么家里会忽然上演这么一出京剧,愣愣地在最前排最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京剧从来不受年轻人的欢迎,其中的唱腔更是晦涩难懂,可不知为何,此时的程勋航不仅完完全全看懂了,还看得心潮澎湃。
这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赫赫有名的《霸王别姬》,讲述的是秦末时期楚汉相争,项羽不听劝告执意发兵,却在九里山遭到了韩信设下的十面埋伏。
项羽感到万分绝望,便回到军帐中与爱妻虞姬饮酒悲歌,虞姬在帐内翩翩起舞,最后为了解除项羽的后顾之忧舞剑自刎。
项羽奋力突围逃到乌江,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自觉愧对江东父老,于乌江自刎。
此时京剧已经演到了最后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虞姬在唱出最后一句歌词后,挥剑自刎,血流如注。
看到这一幕,程勋航不自觉地流下泪来,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流泪,他本不该看懂如此深奥的剧情,也不该共情虞姬身为不幸女子的凄凉,但就是没来由地感到伤心。
虞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红的虞美人花瓣落雨般飘落,逐渐将躺在地上的虞姬掩埋。
虞美人的花语是坚贞和守候,传说是虞姬的精诚所化,此时随着虞姬的逝去而凋零,显得那么凄美。
戏剧仍在演绎,项羽仰天长啸,带着残兵败将一路逃到乌江,最后放弃溃逃,在部下全部身亡后,抽出长刀挥向咽喉,血染长空。
唱腔中的悲凉之意达到顶峰,项羽的血液渗入地板,开出一朵朵粉红的鲜花。
那是项羽菊,传说中西楚霸王的化身,此时如地毯般铺满全场,与一旁掩埋虞姬的虞美人花瓣渐渐交合,仿佛已逝的他们再度牵起了彼此的手。
程勋航的心脏又狠狠地抽了一下。
又是这样,他根本感受不到项羽作为一代英雄,却在时运不济的无奈下走到末路时的悲凉,心中的难过却几乎满溢。
演出结束,鼓锣声停止,帷幕缓缓降下,台上华丽的舞台如墨水滴入清水一般,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样貌。
程勋航无神的眼中逐渐恢复清明。
老旧的练功房、打着补丁的沙包、坑坑洼洼的木桩
程勋航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脸色骤然煞白,整个人摔倒在地,嘴唇和手脚都止不住地颤抖。
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整个练功房的地板都被染成了红色,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那是他的师兄师姐们!
而最中间的是他的父母!他们手里还握着祖传的唐刀,刀刃断裂,狠厉地插在他们的喉咙处。
原来刚刚自刎的项羽和虞姬是他的父母!
难怪他莫名地感到哀伤,他的父母在他的面前自刎,他虽然没有看见,潜意识却已经感到悲伤。
程勋航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梦?对,一定是梦!
程勋航举起颤抖的手,用尽全力狂扇自己的脸颊,可是脸颊都通红了都没能醒过来。
“喜欢这出戏么?”一道陌生的男声从他背后咫尺之距传来。
程勋航被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向前蹿去。
这是一个全身黑色西装的男人,头发油光水滑,嘴角处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介于邪魅和疯狂之间。
“多么美的一出戏啊,不是么?项羽一代豪杰,虞姬绝世佳人,就这么在宿命的玩弄下凋零,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人能逃脱得了无情的宿命?”男人的语气是那么地悲惋,仿佛真的感到无比痛心,“倒不如沉沦在迷人的幻梦中……”
“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观众,那可真就太可惜了不过好在还有你,倒也不算枉费名角们的倾力演出了。”
“但是戏剧已经落下帷幕,你也该躺到你父母身边去了。”
男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程勋航,手慢慢地伸向程勋航的脖子,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手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却沾满了血!
程勋航颤抖不已,他根本无法反抗这个恶魔般的男人,即使他是自己杀父弑母的仇人,将他父母的死导演成一场闹剧的恶魔!
死亡逐渐逼近,他紧张得近乎晕厥,连躲闪的力气都不剩了。
然而那双恶魔的手却在距离脖子一毫米处停住了。
男人轻咦一声,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原来你是这边的人,那就放你一条生路吧。”
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去,顺手绅士地带上了房门。
大难不死,程勋航愣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顿时全身脱力,昏倒在血泊之中。
“直到多年后,我觉醒了‘症状’,进入了医学院,才明白那人是疫者。”
“我曾无数次悔恨,后悔为什么那时的自己没有好好练武,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心里还在咒骂父母……”程勋航咬着牙说,一向漠然的他,此刻语气中竟充满了仇恨,“我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杀掉那个男人,这是我的宿命。”
“即使代价是我的生命。”
林牧邈完全怔住了,他感觉自己在听某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可是程勋航的愤怒却是那么地真实,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进入尼多斯医学院后,我努力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找到那个男人,并且亲手将他手刃。”
“我猜想那男人一定拥有某种幻觉类‘症状’,所以我蒙眼修行,就是为了摆脱视觉的拘束,面对他时能不受他‘症状’的侵扰。”
两人同时不说话了,委实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林牧邈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显得非常冒犯。
“抱歉,我说这些让你不开心了吧,”程勋航长出一口气,“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是你,就一定会拼尽全力让自己变强,这样才不会在宿命中的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因能力不足感到悔恨。”
林牧邈沉默了,是啊,当年他在妹妹的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的时候,内心也曾无比痛恨自己没有能力挽救妹妹,只能无助地把手握得更紧,像个傻子一样想把体温分给她。
当名为宿命的手扼住你的喉咙时,你是否有能力挣脱?
“我知道了。”林牧邈沉默了很久后,认真地说。
他腾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脚踝:“会长,我想再尝试一次机关。”
“好。”程勋航轻声说,然后走到顶梁柱旁,帮他开启开关。
林牧邈站在机关的最中央,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气息,眼神中射出无比认真的光芒。
机关纵横,宛如密不透风的蛛网,林牧邈在其中翻腾跳跃,像是要挣脱宿命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