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云天明
圣辉医院，301病房。
今天张医生查房的时候，顺手给了云天明一份报纸，说他应该多了解外面的事情，对他的病情好转会有帮助。
云天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这只是张医生安慰他的话。
他拿起报纸，有些惊讶地发现，三体和eto的新闻不再像以往那样铺天盖地了，多出了很多不相关的新闻。
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国内通过了安乐死法。
因为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因此，他对于死亡之类的词很敏感。
当天夜里，云天明出现了咳嗽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化疗的副作用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
邻床老李走过来帮他拿氧气管，偷眼看看其他两位病友已经睡着了，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要走了。”
“出院？”
“不，安乐。”
绝望中的人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把最后一个字省略。
“我不想再治下去了，家里面的存款已经用光，接下来就该卖房子了。”
“这病我背着孩子上网查了一下，根本治不好，他们说的都是安慰我的呢。”
云天明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很快，老李的安乐就要进行了。
让云天明有些奇怪的是，以往除了看病什么都不会说的张医生找到了他，问他身体状况如何，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乐仪式，说是作为病人代表，到时候还有很多记者媒体在场。
考虑到张医生对自己以往的照顾，他答应了下来。
安乐是在急救室进行，现场的记者媒体全都被挡在玻璃门外面。
因为老李是瞒着自己家人做出的这项决定，因此没有家人的陪同。
云天明看到安乐室的样子后，一阵恐惧和恶心涌上来，差点让他当场呕吐。
院方为了让病人感觉到人世间最后的温暖，在急救室内换上了鲜艳的窗帘，盛开的鲜花，还有墙上粉红色的心形图案。
可是这一切在云天明看来，显得那样不伦不类。
老李的安乐结束了，周遭的人群散去，云天明没有走。
他没有看向那具没有任何生机的身体，他的目光没有焦距。
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这是对生命逝去的礼赞。
一个脚步声出现在了云天明身后，凭借记忆，他知道这是张医生的。
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被轻轻拍了两下，张医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安乐是没有任何痛苦的，他是在安详的睡眠中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然后张医生放轻脚步离去。
云天明忽然回忆起了这个声音。
“你认识我姐姐吧？”云天明没有回头。
时间仿佛凝固，好长时间才有回答，温和的声音却带着一股寒气：“认识，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
张医生的脚步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
云天明完全明白了，张医生是他姐姐的代言人，他姐姐想让他安乐。
他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和姐姐玩耍的场景，仿佛一张泛黄的旧相片，在时光的冲刷下渐渐褪色。
长大后，姐弟俩完全疏远了，都感觉对方和自己完全是两路人，都感觉对方在鄙视自己。
姐姐是个精明人，却不聪明，姐夫也一样。
结婚后，家中一团糟，连买房的钱都凑不出来。
自己大学毕业后离群索居，一直住在公司宿舍，将身体不好的父亲完全推给姐姐照顾。
在自己生病后，父亲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拿出来给自己治病。
可自己的病越往后越花钱，而且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
现在花的父亲的钱，也就相当于花姐姐的钱。
如果他安乐了，那一切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对着一望无际的漆黑的深夜，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双目充满了泪水，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却让他有些沉醉。
他想，或许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或者说报复。
回到病房后，却见到了一个大学时期的老同学。
老同学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三百万，感谢他在一次郊游时无意中的举动启发了他，他得到了一丝灵感。
毕业后，他用这丝灵感创办了一个公司，如今产品卖得火爆。
云天明想起来了，就是在那次郊游中，他见到了程心。
当时他坐在水库的岸边，程心主动过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谈天说地，往水中扔湿漉漉的小石子。
然后，程心折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那只纸船是洁白的，和程心的衣服一个颜色。
阴云密布下的程心，却干净纯粹得像一位圣母，云天明的心狠狠地悸动着。
直到现在，他还对当时的一切念念不忘，常常折一只白色的纸船放在自己床头。
推脱不过，云天明收下了这笔钱。
再次向医院确认自己的病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之后，他拿着这笔钱，却感觉无所适从。
他不打算留给自己父亲，因为那样等于直接留给自己姐姐，他已经决定为她去死了，已经不再欠她什么。
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这样一则新闻：pdc决策，群星计划正式启动。
云天明瞬间就知道了该用这笔钱干什么。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向老同学打听清楚了程心的基本个人信息后，云天明来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续，云天明买到了一颗肉眼能看见的星星:dx3906。
最后在云天明的要求下，黑色真皮文件夹证书将被匿名寄往程心的住址。
在城市的近郊，云天明看到了自己买的那颗星星。
很暗的一个点，似有若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中丢失。
他看着这颗星星，想着它的光经过了286年才到达地球，进入了他的视网膜。
而它此刻发出的光线，则也要经过近三个世纪才能到这里，而那个时候，这颗星星的主人，程心，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宇宙的浩渺无尽隐隐向他展露了自己的一角……
云天明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向市里递交了自己安乐死的申请，就要在今天实施。
十点整，他躺在医院的急救室。
按照他的要求，急救室内花里胡哨的装饰已经全部撤下，只剩下干净整洁的洁白墙壁，这让他感觉很舒适。
在机器上反复确认的过程中，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他惊讶地发现，除了童年时仅有的美好回忆之外，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忧伤抑郁中。
这种忧伤抑郁已经成了生活的背景音乐，导致自己下意识将其忽略。
如今心灵彻底平静之下，才猛然发现。
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就是遇到程心的那段时间。
她如同天山上最圣洁的雪莲，出尘得仿佛不属于人世间。
她的外表非常美丽，更令人心碎的是她善良的灵魂，那是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的伟大灵魂。
带着对她的无尽眷恋，云天明按下了最后的确认按钮，闭上眼睛迎接死亡的到来。
急救室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爆发了骚乱，一道噔噔噔的巨大响声几乎眨眼之间冲到了急救室门外。
在玻璃被撞碎的声音中，云天明睁开了眼睛。
他惊讶地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机器人冲进了急救室，一把扯掉了安乐机器连接在他身上的管子。
尖锐的刺痛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看见机器人居高临下俯视着病床上的他，那双发出蔚蓝光芒的幽瞳中似乎散发出属于人类的悲伤。
云天明没有恐惧，对于一个灵魂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是不会有恐惧这种感觉的。
机器人蓝色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金属合成音响起：“云天明先生，很高兴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