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四书解义
曾芸芸、肖平和沈有容没走多远, 便被追上了,有人把那二十两银子送了过来。
在沈有容诧异的目光中, 曾芸芸随手就将银子丢给了肖平。
在白鹭洲书院,饭堂虽然分区,但相邻的饭堂却是互通的,比如吉水区与永丰区、龙泉区与万安区, 再比如东区与西区。书院的学生在对比之下,很容易发现某个饭堂敷衍了事,于是便可以向书院提出意见。书院一旦查实,出现问题的饭堂便会被整饬。
到了西区的饭堂, 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人来吃饭。个别苦学者, 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书本。
来吃饭的学生, 只要出示了报名时领取的号牌, 便可以端走自己的饭菜。
三人坐下之后, 解鉴才愁眉苦脸赶过来。
“和这群老爷们相处,太难了。”只是一个上午,十岁的解鉴已经有了老气横秋的感觉。
白鹭洲书院的饭堂, 伙食比较简单,平日里不过一饭一菜而已,开水自取。好的是, 这里不收钱。
富人家的子弟一般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白鹭洲书院周边的街市上, 很多酒楼就是靠他们养活的。
解鉴端来饭菜, 坐在了肖平旁边。这张长桌前, 暂时只坐着他们四人。不过来饭堂的学生正不断增多, 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坐过来。
今天饭堂供应的是米饭和炒空心菜,四人都能吃习惯。曾芸芸和肖平吃得专心致志。沈有容一边吃,一边观察曾芸芸和肖平,解鉴则继续抱怨:“早知道不来这里做交流生。哎,老大,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曾芸芸停下筷子,问:“不想考秀才了?”
解鉴道:“想啊。我感觉,在社学里,考秀才也是有机会的。”
沈有容打量曾芸芸和肖平,并不耽误他吃饭。他笑道:“若是想考科举,来白鹭洲书院肯定会有收获。小兄弟不用焦躁。既然那些富家子弟难以相处,你就随缘好了。”
解鉴问:“你来这里也是为了冲刺科举?”
沈有容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家中长辈自然是希望我早点考取功名,不过我对读书并不热衷。”
解鉴道:“令叔父是沈先生,当世名流,你不考科举,岂不是拜拜浪费了这个条件?”
沈有容道:“叔父是叔父,我是我。”
解鉴道:“我没你这勇气。有时候,我读书也会疲倦。可是我不敢松懈。除了科举,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一会吃过饭,沈有容便约曾芸芸一同去旁听。
曾芸芸道:“我乏了,回去睡午觉,下午就不来书院了。”
沈有容十分惊讶:上午刚报名,他下午就逃课!
虽然旁听没有人点名,但能在白鹭洲书院学习,是多么好的机会。哪怕他沈有容无意参加科举,也舍不得如此浪费半日光阴。
和沈有容不同,肖平和解鉴都十分平静,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解鉴瞥了沈有容一眼,暗想:老大哪天中午不睡午觉?想追老大,路还长呢!
肖平则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去吧。锁好院门。我在书院会努力的!”
沈有容再一次惊讶:这肖平向“曾云云”说话的口气,怎么如此乖巧?
曾芸芸摆了摆手,略有些慵懒地慢慢踱步离开了。
肖平道:“吃完饭了,该读书了!”
解鉴忙应道:“对,读书!月考里,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肖平看沈有容还在发呆,问:“沈兄,你不去读书吗?”
沈有容道:“我,我……”他确实没想好为什么要这么用功。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懈怠了,可是看看曾芸芸,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上进。难道,还是需要参加科举吗?
解鉴早已一把拉着他出了饭堂,道:“走,一起去读书。”
三人在一处连廊下坐了一中午,肖平和解鉴都学得津津有味,唯独沈有容有点恍恍惚惚。
下午,沈有容自去找地方旁听,肖平和解鉴则各自去了分配好的讲堂。在那里,他们将迎来在白鹭洲书院的第一堂课。
袁源按时前来,随身还带了一摞纸张,发给了学生。
肖平看到,自己拿到的纸上写了《孟子·尽心上》中的一句话:“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袁源道:“诸生先各作四书解义一道,二百字以上。”
四书解义是府学、县学对生员的要求,属于日课。不过肖平连县学都没有上过,而社学之中,先生对四书的释义并不多,并没有要求学生解义。这种情况下。这道题对肖平来说应该是有些难的。好在,曾芸芸之前曾给他细致讲过《孟子》,肖平要解释眼前的这段话并不难,只是不知是否符合规范。
拿到纸之后,大多数学生都是思索片刻便提笔书写。各大书院之中,四书解义是先生经常教授的内容,并不算难。只是想要答出彩,并不容易。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对于四书的了解,只能算入门。
一个个学生伏案而书,肖平仔细回想曾芸芸当日所讲,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初步在脑海中理出了一个脉络。
这道题,题眼就在一个“命”字。孟子对于命的理解是比较复杂的。
如今,肖平的记忆力惊人。他还能清晰记得曾芸芸当日给她的讲解:
“命与死亡有关,亦与生命有关。死亡乃生命旅程之终点,命贯穿于人之生命旅程始终,而死亡乃人之生命旅程最重要之结点。孟子多有命之观念,如知命、正命、立命等。何为知命?孟子认为,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相反,置生命于明显的危险之下,即不知命。何为正命?孟子认为尽其道而死者,便是正命也。
同时,孟子认为,命乃生命之充分实现与完成,亦可说是人生目标之圆满实现。君子站在岩墙之下,就是没有尽其道而死,尽有充分之义。君子实现了对于生命、人道的承诺,就是正命。梏桎死者,非正命也。因犯罪而死的人在孟子看来就没有实现正命。命之完整实现,与人生道路的选择、实践有关。孟子对命的想法,非从本体角度,而从践行角度看,尽其道乃价值之实践。”
肖平刚要下笔,突然又想到曾芸芸举过的一个例子: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可《大学》讲修身,《中庸》讲修身,《孟子》也讲修身。修身可谓重也。俟之不是消极地等待死亡,它有顺从之意,即顺从宇宙大化之安排。
曾芸芸当年给肖平讲授这一点时,正巧从自身角度思量到个人对命的不可控,所以有了些平和的感慨。这种感慨微微有些消极,却又暗合修身尽道的一点意味。
如果让现在的曾芸芸再去谈命,她可能更积极,更主动,甚至会带有一些反抗性,却未必符合科举的一些题旨了。
肖平想到此,胸有成竹,援笔先以张载的一句话起首:“横渠先生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一人之命,与性命何关?与性又何关?盖所求也。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有益于得也。君子所求由己,然得不由己……”
肖平接下来又从求之在内与求之在外的分别,论述了生命自我决定掌握与否的道理。最后由求之有道与俟之以命的结合,得出君子要将得到与否的心态付之于命,而非勉力强求的道理。
肖平写完之后,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吹干墨迹,其余的同窗基本已经交卷。不过先生既然没有催促,肖平便不着急,依然耐着性子又检查了一遍,才送上讲台。
九个学生,每人写二百余字,袁源读起来很快。不一会的时间,九个学生的水平如何,他已经了解。不仅仅是对四书的熟悉程度,还包括书法、思辨能力和临场表现等。
自然,袁源也注意到了肖平。唯一一个来自社学的学生,年龄偏小,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讲堂之上,其他学生早已交卷,有些甚至因为慌张,磨痕都染到衣襟上,他却依然平心静气地誊写、检查。
将所有的卷子都看了一遍之后,袁源早已心中有数,便没有当堂点评。
他道:“明日,白鹭洲书院有幸请到南直隶的沈先生主持本月下旬的讲会。这将是在场诸生第一次参加白鹭洲书院的讲会。沈先生是当世大家,其所作时文,江南士子多有揣摩。哪怕是我,也有受益。”
袁源说这番话,十分坦诚。沈懋学虽然名气比他大,但二人的功名都是举人,而且袁源的年龄稍长。当着自己学生的面,袁源坦然承认自己也会去学习沈懋学的文章,这是需要一定胸襟的。很多时候,读书人哪怕相互学习,也只会承认学习大家、前辈的文字,对于学习同侪,往往讳莫如深。
袁源没有停顿,继续道:“明日讲会,沈先生所讲的重点之一就是如何写时文。当面聆听,甚至在余下两日还有机会请教,这算是我等的机缘。不过时文如何写,可能有些士子学过,有些还没有开始学习。纵然学过,程度也不尽一致。刚刚我考察了诸生四书解义,略略浏览,能够看出大家都用过苦功,但在章法上、文理、念头通达等方面还有不小的欠缺。为了大家明日讲会能有所获益,今日下午,我就先给大家讲一讲时文的一些基本概念。学过的,就耐心再听一遍。”
肖平听了袁源的话,有些激动,也明白了先生的苦心。明日沈懋学讲如何写时文,也就是八股文。若是对八股文还不了解,一场听下来,也难有收获。
经历了三个月的苦学,即将正式接触八股文,肖平心中不由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