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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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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允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昏迷过去的杨晏清,一时间竟有些不敢靠近。

    “王叔,这是……”他看向冷着一张脸表情隐忍情绪的萧景赫,“这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以为赵良所说只是先生用来搪塞朝臣的手段——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傲骨凌然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先生,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

    “陛下不妨让御医看看,弄醒了床上的人让他自己来回答。”萧景赫的衣摆袖口也沾染着血迹,尤其是之前环抱着杨晏清的那只胳膊,血液凝固在布料上形成暗色的硬块,华丽的龙纹刺绣也沾染上了暗沉沉的颜色。

    “人不过是臣在城外顺手为陛下捡回来的,平白被咳了一身狼藉,哪里又能知道那么多详细?”

    御医原本就在殿外候着,此时得了召见立马提着药箱躬身快步进来,恭坐在榻边轻手轻脚地拿过杨晏清的手腕闭上眼开始细细诊脉。

    杨晏清的肤色本就白皙,此时昏迷着,唇色原本的血色褪去,整个人显得越发苍白脆弱,平日里那双蕴含沟壑的眸子闭着,没有了那凌厉逼人的眼神,眉宇间那股文臣特有的意气风流也被病容冲淡了不少,整个人瞬间单薄起来。

    活动了一下隐没在袖中方才只是草草包扎的小臂,萧景赫不着痕迹地收回凝视杨晏清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

    也就昏迷的时候看着乖些,那双眼睛一睁开,嘴巴还没说话一股子不好惹的气息就探了出来。

    见御医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将杨晏清的胳膊放回锦被里,萧允连忙上前一步:“先生如何?!”

    “回陛下,帝师大人的脉象实是臣平生从未见过的奇特。”那御医的话音顿了顿,又接着道,“虽不知脉象为何如此,但观帝师大人脉象有五脏衰弱之势,经脉枯竭,应当时时处于脏器灼烧之痛中,并伴有发热咳血症状,怕是需要药物先行退热,伴以针灸药浴调理身子,之后再根据帝师大人的身体状况查找病因。”

    “只是在此期间,帝师大人怕是需要静养,否则心力耗损疲累之下病情加重,恐有性命之忧,即使医治痊愈,也于寿数有碍。”

    萧允听了这话还没吭声,一边事不关己的萧景赫却开口了:“哦,忘了说,床上那位晕过去之前念叨着让本王到了宫里一定要叫醒他,所以现在是本王动手还是御医帮帮忙?”

    说着,萧景赫意味不明地感慨道:“杨大人还真的是朝政繁忙,这大庆朝离了杨大人竟然一日都转不动?”

    萧允阴沉着脸瞪视萧景赫,他才只有九岁,但早已经没有身为孩童的权利。身为皇帝,他的一言一行皆被朝中大臣天下百姓看在眼里,而在这宫中,没有父皇母妃支撑,没有外家帮持,站在他身后的唯有曾经初见便让他满目惊艳无法移开目光的先生,光风霁月,只要束手站在那里,就能成为他所有底气依仗的先生。

    萧允从来都知道先生与内阁之间的针锋相对,暗潮涌动,杨晏清也从未避讳教导他料理朝政之能、识人善用之力以及帝王权衡之术,所以他打从第一眼看见萧景赫,便知道这位王叔绝不只是一个手握军权的亲王这么简单,更不只是先生所说的,一把或许能为他所用的锋利兵刃。

    这个人或许想要的东西并不多,但同为萧家人,萧允能从那双暗流涌动的眸子里抓住那人几乎是恶劣的、完全不加隐藏的野心与欲望——但他想要的,恰恰都是萧允为之珍视的,想要并且必须要紧紧抓在手里的珍宝。

    皇权如是。

    先生,亦如是。

    “是啊,王叔回京不久,想必不太清楚京中局势。”萧允笑笑,“先生乃是我大庆朝的镇国肱骨,不论是朕还是大庆朝,便是离了先生一日……都不行。”

    萧景赫细细品了品小皇帝的话,愣是从里面品出一番针锋相对的醋意,他眯起眼,第一次用正眼打量眼前这个个子还不到他胸膛的少年天子,眼神明灭晦暗,却并没有再出声。

    萧允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上前坐在榻边轻轻拍着杨晏清,御医见状上前道:“陛下,帝师大人如今处于昏迷状态,若要清醒,需得臣以针灸刺激穴道才可。”

    “轻一点。”萧允抓着杨晏清此时显得有些冰凉的手指,绷着一张小脸皱着眉对御医叮嘱。

    一旁的萧景赫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原本已经歇了的心思再度涌上心头。

    要不还是反了算了。

    这小皇帝当真碍眼,到时候就算杀不得,远远打发走不让杨晏清再接触一下再好不过。

    很快,杨晏清在御医的行针刺激下苏醒过来,羽睫轻颤,不过短短两个呼吸,眼中将将苏醒的迷惘失神便尽数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镇抚司帝师的沉静凛然。

    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坐在榻边一脸紧张的小皇帝,唇角微勾,声音轻柔而坚定:“别怕。”

    萧允紧紧抓着杨晏清的手指,声音沉闷低落:“之前先生那样说……朕以为,先生只是会趁此机会发难,可先生怎么会真的……真的……”

    王叔抱着先生进来的时候,先生的身上几乎都是血,萧允简直不敢想象先生究竟病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陈年旧疾罢了,今年冬天来的是早了些,一时没有防备。”杨晏清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身上的薄被就要下床。

    萧允往前凑了凑撑住杨晏清的身子,急切道:“御医说了先生需要静养!”

    “陛下。”杨晏清的声音淡淡,眼神却锐利到仿佛能透过眼睛直达一个人的灵魂,“诸位大人想必在御书房已然等候多时了。”

    萧允攥着扶着杨晏清肩膀的手陡然收紧,眼皮一跳,有些慌乱地看向杨晏清:“先生,我……”

    御书房里,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候在一旁的三位阁老听见殿外太监唱和的声音,俱站起身拱手低头恭迎圣驾。他们身后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更是对视一眼,暗自压下心中的紧张。

    萧允并没有令他们久等,但他身后腰间佩刀,身周散发着隐隐冷冽血腥气的萧景赫却让御书房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萧景赫这位一品亲王的回京,不仅让萧允杨晏清忌惮,对于内阁而言也无异于一颗隐而不发的暗雷,小皇帝给杨晏清与萧景赫的赐婚已然触动了内阁敏锐的神经,好在之后明面上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杨晏清更是在朝堂之上几次三番矛头直指这位拥兵亲王,这才使得朝堂局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

    而今天这位站在两个派系中间的平衡竟有了隐隐倒向小皇帝的趋势。

    大庆朝的开国皇帝废国相,设立内阁,历来由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担任阁老,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三人都曾经在大庆朝历经多职,不论在朝在野都有极强的声望,其中颜修筠颜阁老出身户部,行事最为稳重心思也最为深沉,是内阁中资历最深的老臣;

    李贤李阁老出身吏部,曾任国子监祭酒,在科举制度腐朽的朝廷上几近半数朝臣都曾求学国子监;

    最后一位秦石秦阁老,乃是武将出身,是武将中少有的儒将,身居内阁多年,性格内敛,从不拉帮结派,在五年前的宗室乱政中是唯一一位从头至尾没有任何站队完全置身事外的阁老。

    萧景赫大马金刀地拉了椅子坐下,摆摆手道:“本王今日前来不过是凑个热闹,诸位有要事相谈尽可随意,不必在意本王。”

    说罢,萧景赫自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开始把玩起来,那匕首□□,刀尖上还沾染了血迹,看得萧景赫直皱眉,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

    竟一副真的对几人全然不感兴趣的模样。

    萧允端坐在桌案后,哪里看不出来几人眼中对萧景赫的忌惮重视,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愤懑,不去看那个藐视宫中不可带刀规矩的男人,声线平稳道:“今日早朝刑部尚书递了一份折子上来,说是日前关押于刑部大理寺狱的罪犯汪兴国被人死在了狱中,临死前并没有供述出朕交于刑部彻查的案件详情。现下三位阁老都在这,两位大人便说说看罢。”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闻言连忙走到殿中跪下,刑部侍郎先是一个拜伏,再次直起身来的时候眼中已然泛红:“陛下,今日凌晨大理寺卿发现犯人汪兴国无端死在囚室便立刻报知下官,臣亲自前去核查再三,却未能抓捕找寻到那胆敢擅闯大理寺牢狱的贼人,臣——有罪!”

    萧允冷冷道:“刑部大理寺牢狱,重兵把守,号称有进无出,就这么容易让人摸进去弄死了还没撬开嘴的罪人,你当然有罪。”

    “陛下明鉴,”刑部尚书叩首道,“刑部大理寺牢狱虽坚,然那贼人却有越过刑部大理寺提审犯人的权利,臣……臣也是着实未能想到此法啊!”

    萧允本就心情不好,见状直接抄起手边的折子砸下去,怒道:“别给朕在这兜圈子!说!”

    “是。”刑部尚书领了命方才直起身子道,“汪兴国死得十分突然,在此前后只有一位锦衣卫曾手持令牌进出大理寺牢狱提审过罪人汪兴国,之后事发,那汪兴国的尸体手中紧紧攥着一条不知从何处死命扯下来的布料,上面的绣纹正是、正是飞鱼袍特有的暗纹……”

    萧允没有出声,微微眯起眼看向殿下跪着一脸镇定冷静的刑部尚书。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还需镇抚司杨大人在场方能查验清楚。”站在一旁的李贤走出来,朝着萧允建议道,“只是不知杨大人此时身在何处?”

    今日朝上不仅只有刑部上了折子,几位御史更是联和起来弹劾帝师杨晏清身为一品大臣,假借伤病擅自离京,多日来不知去向,实属藐视皇权欺君罔上,理当严惩。

    早朝时萧允将这件事轻轻揭过,李贤的这句话却是明晃晃地将这件事又拎到明面上来追究。

    “李阁老操持政务之余还要惦念本官的病况踪迹,实在是令本官感恩不已,”一身略显单薄的月白色长袍,罩着淡色外纱的杨晏清自殿后缓缓而出,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难掩病容,一双眼眸幽暗深邃,方才的话也不知听到了多少,语调轻缓,“也定当铭记于心,他日必还恩于大人。”

    李贤丝毫不为杨晏清的言语所动,笑得一派和气:“杨大人来的正巧,说起来今日诸事倒都与杨大人有些关联。”

    “哦?那李阁老是想要先议论哪一件?”杨晏清挑眉,“是想论李阁老在靖北王府安插密探盯着王府内的一举一动,听得风吹草动甚至不加核实便属意御史弹劾,还是刑部大理寺看押牢犯不利仅凭着真假不明的证词与轻易便能获得的布料便想将这么一个屎盆子扣到镇抚司的头上?看来这刑部大理寺是越发无能了,不过也对,近些年来这刑部倒是的确如同摆设一般,没什么大作用,想必看守牢狱的护卫刀都锈钝了罢?”

    “杨大人怎可在陛下面前如此言语粗鄙放肆!”李贤身居高位,哪里被人这么当着面指桑骂槐怼过,见杨晏清一副不徐不缓的模样说着嘲讽意味十足的话,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刑部不过是就事论事禀报案情,杨大人以为凭借铁齿铜牙诡辩几句便能将此事撇得干净吗!”

    “至于指使御史弹劾更是无稽之谈,杨大人为何称病不朝,京城大街小巷已然传的沸沸扬扬,哪里需要什么安插进靖北王府的暗探!”

    “大街小巷?沸沸扬扬?”原本在一旁摆弄着匕首的萧景赫忽然勾起唇角,抬头看向李贤,“李阁老,本王有些好奇,外面传的是什么?是关于我靖北王府的事吗?”

    李贤被萧景赫的横插一嘴噎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着萧景赫的面说外面传言他与杨晏清发生口角意外将人打伤下不了床……?

    一直不发一言的颜修筠轻轻咳了一声,对萧景赫拱手劝慰道:“不过坊间传闻罢了,百姓们总爱听些英雄人物的私宅事,添油加醋之下未免有失真相,还请亲王海涵。”

    “哦……行。”萧景赫很好说话地换了个姿势,手中匕首的刀尖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帕抵着他的指腹,“本王心胸开阔,不和百姓一般计较。”

    被萧景赫这么一搅和,李贤也不好在杨晏清病情这件事上多言,毕竟看杨晏清这般模样显然是在病情上有所准备,若是陛下当即叫来御医诊脉诊出什么来,倒是让他下不来台。

    于是话音一转:“那刑部大理寺的案子,杨大人是要一问三不知了吗?”

    “李阁老这话说的便叫本官听不懂了。”杨晏清下巴微扬,“刑部的案子自然由刑部来审,若是刑部拿得出证据指得出贼犯,镇抚司的大门一定朝着刑部敞开。可问题是,如今刑部尚书大人的证据是什么呢?一块布料?还是刑部本身犯有渎职之罪的狱卒官吏的一面之词?”

    “杨大人真是好辩才,区区三言两语便能歪倒是非扭曲案情!怪不得杨大人掌管锦衣卫来屡屡破获那些匪夷所思的大案,这其中想必也逃不开杨大人这能将阴阳颠倒的文采!”李贤重重冷哼一声,眼中寒芒连闪神色越发不愉,上前一步欲要再说什么,便听得殿外匆匆疾步行来的脚步声。

    小太监满面仓皇地急切跪伏在殿外,气喘道:“启禀陛下,禁军来报,有一女子敲响了鸣冤鼓!”

    “什么?!”萧允惊诧地站起身来,“哪一面?敲了几下?”

    “回陛下,是玄色鼓,击鼓整整九下。”

    鸣冤鼓设立在宫门外,分别为赤、黄、玄三色,立国以来,玄色鼓被敲响仅仅只有两次,没有一次不是惨绝人寰冤情韬天涉及天子近臣皇亲国戚的大案——玄色鼓九下,若状告者非冤,则以诬告罪论处,株连九族。

    三位阁老也不由得神色一变,就连一直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萧景赫此时也抬眸看了过来,只不过他的视线却是最后停留在了杨晏清嘴角那抹微不可见的弧度上。

    萧允想了想,冲着侯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摆摆手:“想必此时诸位大臣已在路上,诸位倒也不必多做折腾,便叫内侍前去各位府上取来朝服于偏殿更换吧。”

    “臣,遵旨。”

    ……

    偏殿内,杨晏清抖开绯红的官袍换上,站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与镜中身着官袍一身清贵看不清表情的青年对视,杨晏清他缓缓勾起唇角,手掌将夹在官袍中送进来的纸条一点点碾碎收进袖中。

    六年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

    朝臣们在收到消息之后丝毫不敢耽搁朝着宫里赶,在皇帝还没到之前皆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询问对这件事有没有人知情。

    “陛下到——”

    赵良大太监唱和的声音让朝臣们收回眼神,执笏抬手拜了下去。

    萧允看了一眼站在左列之首的杨晏清,对赵良道:“宣。”

    赵良会意,上前一步吊着嗓子高声唱和。

    被宣上殿来的女子一袭暗色长裙,身无配饰,梳着未出阁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她的头微微垂着,影影绰绰的黑色头纱垂下遮挡住她的面容,姿态端庄镇定地自两列大臣注视中慢慢行到队列中间跪下,挺直脊背展臂一拜。

    这一跪一拜,却让一些大臣们不自觉眼露惊疑。

    这女子行的竟然是宫礼!

    一拜之后,女子维持着跪姿直起身子,低眉敛眸,双手交错置于身前,深吸一口气道:“民女今日以击鼓鸣冤之法,实是有人神共愤之冤想要上呈陛下!六年前,锦衣卫为排除异己捏造冤假错案,不仅篡改口供陷害忠良,最后更是在狱中行谋杀之事坐实冤案!还望陛下为民女蔺氏一族六十七条人命,言氏一族七十二条人命,以及当年因质疑案件真相而被牵连冤死狱中的四位大人——做主!”

    说罢,女子重重叩首在地,久久不起。

    这女子状告的是锦衣卫,在朝大臣却齐齐看向铁色铁青的内阁阁老李贤。

    六年并没有多长,众臣也丝毫没有忘记,六年前先帝在位时期,锦衣卫与刑部皆握在李贤的手中,那时的李贤可谓是大权在握,隐隐有成为内阁一把手的气势,在朝在野说一不二,就是行指鹿为马之事也未敢有人质疑半句。

    不——或许曾经是有的,蔺皓之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但他已经死了,死在六年前那场堪称杀鸡儆猴的案子里,他的死让京城所有心头仍旧一项热血报国热情的年轻臣子都心灰意冷,他的死让天下才能兼备之士看清了先帝的软弱无能。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蔺皓之一案是冤假错案又如何?先帝在时放任李贤将这个案子定成了铁案,如今新帝继位,难道要让新帝承认先帝昏庸无能,顶着不孝不悌的罪名替当年一个小小的臣子翻案吗?

    思及此,朝上的大臣皆不发一言,沉默着看向仍旧跪伏在殿中的女子,一个个俱是面色复杂,而心思活络些的,眼神已经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绯红背影上。

    “替蔺氏翻案……那你又是何人?”萧允问。

    女子闻言直接抬手将头上用来遮挡面容的黑纱摘下,单薄轻盈的纱坠落触及地面堆成一团,犹如六年前府邸内那怎么也流不尽的血汇成的湖泊。

    萧允身侧的赵良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冷抽一口气,惊道:“华思长公主?”

    六年前萧允尚且年少,那时杨晏清尚未入朝,他也仍旧被先帝扔在冷宫不闻不问,别说见到当年据说极为受宠,艳冠京城的华思长公主,当年的旧事他其实都知之甚少。

    赵良见皇帝面有疑色,于是退后两步躬身在萧允身前低声道:“陛下,华思长公主乃是先帝同母所出的胞姐,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那都是惊艳京城的,当年想要求娶的名门贵子听说都排到了城门口。先帝因此特意为华思长公主办了一场招亲,文武两试齐上,这才选定了当年出身高贵,当任锦衣卫指挥使的言煜大人。”

    “这位姑娘与当年的华思长公主竟是有八分相似。”

    话已出口,顶着自旁边头顶投射下来的阴恻逼人的视线,女子反而眼神更加灼热,言语间条理清晰,逻辑通顺,语气凿凿。

    “六年前,御史汪兴国上奏揭发蔺皓之大人做文章以表对先帝对朝堂的愤懑不满,并与外族通信往来不断,甚至拿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用蔺大人笔迹与外族所传信件供呈御前。先帝震怒,当即将蔺大人关押候审,命锦衣卫彻查此案。

    家父当时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却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证据蹊跷,作为证人以及提交证据的汪兴国却证词含糊,疑点重重,遂上奏李阁老,恳请将此案重新取证,彻查一二,被李阁老以铁案如山证据确凿为由打回申请。随后更是将此案交由锦衣卫副指挥史主审,不允许家父再过问此案。

    这桩涉及朝廷大员的案件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草草结案,昭告天下,而就在蔺大下狱当夜,一把大火烧尽了蔺府上下六十七口。家父察觉情况有异,曾在当晚前去蔺府探查,恰好目睹当晚犯下滔滔罪行的锦衣卫自蔺府大火前离开!家父回府之后神色悲戚,连夜将母亲与民女秘密送出城外。

    就在民女与母亲离开京城的第二天,便听闻言府上下被曾经锦衣卫办案惹来的匪徒报复掠杀,满门被灭!然而这还不够!”女子说到这里已然是悲愤不已,眼眶湿润几欲泣泪,“追杀在后来的半年间并没有放弃,母亲终于还是死在了昼夜不停无孔不入的追杀中,而民女坠落山崖却幸被搭救苟全性命。六年来于偏远之地隐姓埋名面纱遮面,竭力搜集有关当年冤案真相证据,以求有朝一日上表朝廷,让这一百四十三条冤魂得以——昭雪天下啊陛下!”

    女子再度重重叩首于地,单薄的身子因为激动的情绪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与孤勇。

    萧允没有出声,也没有看向杨晏清,但是他感觉得到,诸位大臣的视线都在投向他。

    这案件想重审,不难,想判,亦不难,然汪兴国、蔺皓之、言煜皆已死亡,当年事情已然死无对证,凭着一个女子的御前呈冤,就要推翻先帝金口玉言定下的案子,不论是于孝道,还是于皇家颜面,这个案子若是真要重审,无疑是让当今圣上在先帝的牌位上当着天下人的眼神扇一耳光。

    一时间,萧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扶着龙椅把手的手紧了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满殿寂然,杨晏清亦没有出声,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挺直脊背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镇定丝毫不乱的少年帝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就在这时,站在武将位列中的蒋青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事上奏。”

    蒋青能够感觉得到来自自家父亲戳在他脊梁骨的眼神,但这个套他已然钻了进去,甚至这女子能够安安稳稳走到宫前击鼓鸣冤,都是在他的保护之下,如今哪里能脱得开关系?

    更何况在不知情时尚不觉怎样,如今在知情之后,面对如此霍霍滔天的冤案,若是明明知情而不上报,他蒋青当真枉活一世!

    萧允知道这便是先生的后手到了,一时心下安定,开口道:“准。”

    蒋青低头不去看父亲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日前曾与郊外与友人出游,恰巧捡到了浑身是血重伤垂危的罪犯汪兴国,此人如今虽未苏醒,却已无性命之忧。”

    “这不可能!”一直隐忍沉默的李贤不敢置信地出言反驳,“蒋青将军可看清楚了?!那罪人汪兴国明明已经死在了大理寺牢狱,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郊外恰好被你所救!”

    蒋青不快反驳:“李阁老若是不信,大可同下官前去亲自辨认一二。”

    “你!荒谬!”李贤紧紧攥着玉笏,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染霜的长须颤抖着宣泄主人的不安与愤怒。

    “敢问尚书大人,刑部可曾验尸确认死者确系罪人汪兴国?”杨晏清冷冽如雪的眼神刺向此时面色惶惶的刑部尚书,语气仍旧如往常一般温声和气,“还是说,这个问题,大人要问过李阁老才能回禀陛下?”

    “臣不敢——”刑部尚书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定神闲昂首自信,哆嗦着出列跪下,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汇聚流入雪白的领口中,“臣……臣……”

    端坐在御座上的萧允手心已然因为紧绷的神经浸出汗水,如今的他沉默着,冷眼看着殿下一波又一波的事态发展,最终选择相信杨晏清,信任他不会真的将他置于不孝不悌的罪名之中。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行进来,急步从侧面登上玉阶凑到赵良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良脸色一变,连忙传话给了萧允。

    萧允闭了闭眼,低声笑了笑,听不清喜怒:“看来今日这勤政殿倒是热闹非凡。宣他上来。”

    最后四个字却是对赵良吩咐的。

    “宣,前御前总管钱元德——觐见——”

    宣召声中,白发老太监手捧着一方长条状的金丝楠木匣子步履缓慢郑重地走上殿来,行到那女子身侧跪下,将身前的匣子高举过头顶,细声道:“启禀陛下,此乃先帝弥留之时亲笔书写,曾言若有朝一日故人重翻当年旧案,便由老臣于殿上呈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赵良肃着脸走下去双手稳稳接过老太监手中的匣子,低着头快步走回去躬身呈到皇帝面前。

    萧允的手指滑过匣子,先帝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慈父的记忆,正相反,对于幼时被遗忘冷宫受尽白眼苦楚的过往,萧允时时刻刻记得是拜那位最后一年总以一种莫名怨恨眼神注视他的父皇所赐。

    他拉开匣子,取出里面静静躺了五年的圣旨于御桌上展开,飞快扫过那圣旨上因为病重而显得有些无力的笔迹,萧允的眼中涌现出惊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惊诧的到底是什么——是先生手中竟然握有此等筹码秘而不发,还是因为父皇竟然会在弥留之际心甘情愿留下这样一封罪己诏将当年的偏听偏信错判冤案写的如此详尽真切?

    萧允抬眼看向下方,视线在三位阁老身上扫视一圈,最终停在颜修筠的头上,淡淡道:“颜阁老德高望重,入朝为官几十载,最是清楚了解父皇的笔迹,此封遗诏便由颜阁老判别一二如何?”

    被点名的颜修筠神色一凝,但此话看似询问实则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得躬身应诺,缓步上了玉阶行到御案旁侧。

    颜修筠看到那遗诏内容之后便是心神大骇,强自压下心头的不安,他那已经不如十几年前修长的手指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刺眼的枯瘦。

    他沉默了半晌,垂眸掩下眸中的惊涛骇浪,稳声道:“回陛下,此封遗诏具钱公公所言乃是先帝弥留之际所书,字迹绵软潦草,实属老臣无能,难以辨认。”

    “哦?那这么说来,这封遗诏,倒也是真假难辨了?”

    萧允仍未长开的五官还稍显稚嫩,只那双凤眼上挑,凝视一个人的时候凌厉如刀。

    颜修筠第一次直面这位少年天子的威压,虽仍旧稚嫩,却已经初成帝王之势,而那双眼睛……真真是像极了殿内看似一言不发,却在背后掌控棋局拨弄人心的那位青年重臣。

    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为何放任这人活到现在?!

    “启禀陛下,”出乎众臣意料的,最先出列冷冷插言却字字铿锵有力的,竟是向来对朝政不发表意见孤身局外的威远侯,“先帝书写遗诏之时,臣在场。”

    “臣也在场。”

    “臣亦在场!”

    “臣……”

    一番嘈杂之后,殿内安静下来,几位出列的皆是近些年来在朝政事务上不太发言的老臣,可细细看去却能发现,这些老臣竟遍布六部,文武皆有,无一不是先帝时期就已然官拜入仕的臣子。

    李贤的脸色早在颜修筠看过那遗诏内容之后的表现便难看起来,此时更是青灰一片,他木然地看向御座之上的少年帝王,嘴唇张合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先帝会留下什么?不、不……先帝最为重视名声,怎么会……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是……

    而压垮李贤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同为内阁老臣的秦石秦阁老。

    只见这位年过七十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片沉重的寂静中缓步出列,拱手道:“臣,亦在场。先帝罪己诏中所列罪状皆由先帝亲笔所书,桩桩件件,不容置疑。”

    颜修筠的视线如利刀一般剜向这位同僚几十年的昔日旧友,脸色分外阴沉。李贤更是指着秦石手指颤抖:“秦石!!你疯了吗——!”

    在气氛被推到高潮之时,一直束手旁观的杨晏清终于出列,躬身上奏:“陛下,此案年代久远,疑点重重,涉案皆朝中众臣,不论是刑部还是但年曾经涉案的锦衣卫,皆应避嫌。兹事体大,此案主审人选当为德高望重又刚正不阿之人,令着各部分派大人协同审理,方能得以公正,以抚民心。”

    “既如此,朕当准诸位大臣所奏,至于这主审官员……”萧允看了眼殿中站位乱哄哄的一片,“便由威远侯担任,威远侯选定协理官员之后上个折子递上来给朕。”

    威远侯恭敬躬身应诺:“臣,遵旨!”

    站在武官最前列的萧景赫与杨晏清不同,他才是真正看了一场好戏的人,从头到尾将每个身在局中的人看得真真切切,将杨晏清隐藏在淡然神情下的灼灼烈焰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燃烧着的是当年的兄弟之情,君臣之义,是对这个时代,这个朝廷最大的渴望与追求。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展现出的那般文弱随性,骨子里带着文臣的铁骨铮铮,带着一种想要塑造出理想化朝廷的向往,像一个燃烧自己的殉道者朝着自己的方向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

    单薄文弱的身体,炙热绚丽的灵魂。

    看,多漂亮。

    下了朝,萧允忙不迭让赵良截住了还没出宫的杨晏清,当他看到杨晏清身后跟着的男人时,原本轻快的求表扬的小表情唰的一下子耷拉下来。

    杨晏清被萧允执意按坐在内殿的榻上,抬手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陛下今日处理得极好,威远侯的确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萧允低下头依恋地蹭了蹭杨晏清的手背,轻声道:“先生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只是先生一定要保重身体,先生知道的,朕离不开您。”

    感受着杨晏清的手安抚般的轻拍后背,萧允窝在先生怀里在避开杨晏清的角度微微侧过脸,朝着萧景赫露出一个近乎愉悦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他与先生之间的关系,岂非一句君臣能够概括详尽?五年来,多少个血色弥漫的日日夜夜,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那些都是先生与他一同走过的功勋。纵使先生如今是名义上的靖北王妃又如何?帝王赐婚与下旨和离不过一道旨意罢了,天下人皆知皇帝年幼,偶尔做些无伤朝廷脸面无损百姓安康的小任性,又会有什么人敢公然指责?

    萧景赫的指骨倏然攥紧,牙关紧咬用力之大几乎能看得到颈间的青筋凸起。

    萧允在挑衅他。

    从鲜血中厮杀而来已经成年的雄狮危险地注视着此时靠着仪仗便敢朝着他呲牙示威的幼狮,原本就因为见血太阳穴隐隐作痛,情绪十分不稳定的萧景赫垂眸敛下眼中的杀意。

    不过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崽子……

    此时的杨晏清虽然看上去神色清醒,人却已经因为这极其耗费心力的谋划辩论疲惫不堪,脑中如同利器切割一般突突作痛,虽然隐隐感觉道内殿的气氛有些不对,却也无力再多揣摩什么。

    萧景赫忍无可忍地两步上前,从杨晏清怀里将用力挣扎的小皇帝提溜出来放到一边,迈腿挡住又要蹭过来的小皇帝,伸臂快递将坐在床边的帝师横抱而起揽在怀里,朝着小皇帝挑眉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本王便先携王妃告退。”

    完全找不到理由将人留下来的萧允咬碎了一口小白牙,只得恨恨地盯着那大摇大摆抱着先生离开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倒是真正有了几分少年郎的活力。

    ……

    窝在萧景赫的怀里,杨晏清嗅到身上盖着的大氅还带着男人身上惯有的熏香。

    他闭着眼,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发热浮现出几分眼丽的绯红,不安分的手从大氅下伸出来攥着萧景赫的前襟轻轻拉了拉。

    萧景赫的脚步一顿,低头看他:“怎么了?”

    “你看,茶是热的。”

    青年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孩子气的愉悦,就像是在炫耀自己引以为豪的事情。

    萧景赫的脚步顿了顿:“对,是先生赢了。”

    “那些本来已经凉了的人心,终有一日,也会重新被点亮……”杨晏清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王爷,大庆会越变得更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萧景赫:我想要江山和先生

    萧允:我想要江山和先生

    萧景赫(咬牙):本王迟早将这个小崽子扔的远远的!

    萧允(皱眉):朕迟早要让先生跟这个家伙和离!

    ----

    小皇帝对杨大人是亲情和师徒之情啦~他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做了评论区都想做的事情而已(狗头)

    下一章是对杨大人伏笔的解释,不过能猜到的小可爱不妨猜猜看~

    这一章写的我仿佛身体被掏空orz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花梨33瓶,4瓶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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