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漂亮男孩
在那一夜之后,林深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处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第一夜遇到她的时候,这粒种子就被悄悄地埋下了,直到红色的她燃起了一团火,唤醒了沉睡在冻土中的种子。
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多出了一张照片,正是堆雪人那一天余念为林深拍的,照片里的林深肢体僵硬,露出了唇红齿白的笑模样,是个刚长成的俊俏少年,有了男人的样子,但是那隐隐透出的稚气还是让人忍不住去想象他昨日的少年时光。
在照片打印出来的那天晚上,余念端详着照片,心里想——可惜了,如果他的腿没有任何问题该多好?
她知道自己用一个身体健全的人的眼光去看待他,未免带了一些让人不悦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但是她依然忍不住想,这么干净漂亮的一棵小白杨一样的男孩带着这么一条腿,有如美玉上的一片残缺,再微小也是残缺,而残缺终归是代表了遗憾。
他们渐渐熟悉起来,余念对他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客气拘谨,有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念每天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对这一切假装无知无觉。
这天下午,余念刚整理好书单,手边的电话就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是“闻澜”。
余念看了一眼正坐在角落里看书的林深,拿着手机悄悄地跑去了天井,“喂?闻澜,怎么了?”
“下午有空吗?我去你家找你。”一接通电话,闻澜便开门见山地撂下这一句。
余念一愣,问:“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闻澜有些不好意思,说:“嗨,我来是要跟客户谈点事情,打算今晚回酒店再跟你约时间的,但是客户刚才告诉我家里临时有事情,放我鸽子了。这个客户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我也不能说什么,干脆等一天吧,去找你玩儿。”
余念看了一眼玻璃窗内林深露出的半个脑袋,压低了声音,“不行啊,我在上班。”
“你上班啦?!”闻澜一惊一乍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你不是也没告诉我你来吗?我打算稳定一阵子再告诉你的。”
“别说那么多了,我明天就没空了,本来是要预留一天给你的,被客户一折腾全乱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要不去跟你老板请个假?现在都三点多了,小半天应该没事吧?”
余念挂了电话,郁闷地用手揉了揉额角,走向了角落的林深。
林深正低着头看书,余念站在他身边,在他的书本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来看着她,问:“怎么了?”
余念坐在他对面,脸上的笑容有些心虚,“老板,我一会儿能请个假吗?”
林深微微皱起了眉头,对“老板”这个称呼有些抵触,“我说过,叫我名字就行了,你下午有事?”
“有个朋友过来找我,把时间给算错了”余念越说越小声,一句“不方便就算了”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林深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说了句“好”。
余念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谢谢你哦!那我去准备啦!”
说完,她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柜台后面,把竹木深的地址发到了闻澜的手机上。
在柜台后面等了大约二十分钟,闻澜那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天井中,余念站起来,对着身旁的林深说了一句“我走啦,拜拜!”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一跑过去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闻澜,闻澜被撞得退了一步,笑着说:“哎呦喂,你这是要把我撞出一口老血啊!”
余念松开了手,佯装愤怒,“瞎说,我又不是鲁智深。”
闻澜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余念,说:“走吧,咱们去吃点好吃的,好好聊聊,站在这儿冷死了!”
“前两天才下了雪,还没化完呢,当然冷。”余念把手里的围巾绕到了闻澜脖子上,然后高高兴兴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走吧!”
闻澜向柜台后的林深迅速瞥了一眼,边走边问:“里边那个就是你的小老板?”
余念没有回头,拉着闻澜走出了大门才回答说:“对,比我大一岁,人挺好的。”
闻澜笑了笑,说:“长得也挺好,像模像样的,瞧着斯斯文文。”
余念漫不经心地答道:“是挺斯文的,就是有点闷,平时除了看书就是闷在二楼画画,也从来没见他出去找朋友玩儿什么的。”
闻澜调侃道:“真行,看来你挺注意他的嘛!”
余念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整个店就我和他,这些事情我想不知道也难啊!”
闻澜做了个鬼脸,说:“好了,我不逗你了,咱们先去看个电影吧,好久没喝黄酒奶茶了,路上买一杯,然后看完电影再去吃个火锅?”
“好,都行!”余念笑嘻嘻地拉着闻澜绕进了仓桥直街,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余念走后,林深盯着天井发起了呆。
空荡荡的天井里只剩一群高矮不一的植物静默无语地各自站立着,夕阳斜照进来,在天井里投下了一片金灿灿的光,望着那片光,林深的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刚才的画面。
虽然大厅和天井隔了好一段距离,但是林深依然能看出余念的朋友是一个长相清秀端正、身高适中的漂亮男孩,余念对着这个漂亮男孩又搂又抱,单是从肢体语言上看,他们十分亲密,而且毫不避讳这种亲密。
背对着林深,他们挽着手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大门,连背影都活泼泼的充满了朝气。
林深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右腿,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几分失落。
几条街之外的余念早已经把林深抛在了脑后,她和闻澜刚看完电影,此刻正对坐在一个火锅店里,面前的锅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里面的菜已经熟得差不多了,余念抬起手,夹了一块牛肉放进了闻澜的碗里,叮嘱道:“你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吧?多吃点。”
闻澜看着她不停忙上忙下,忍不住叹气道:“对不起啊,念念,这段时间其实应该来陪陪你的,但是实在是走不开。”
余念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伯父身体一直不太好,你们家的公司又需要你管,你要是丢下伯父跑过来陪我,我心里才过意不起。”
“话是这么说,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老人家已经走了,我们小辈的日子还得照过不是?”余念端起一盘牛肉卷,一片片扔进了锅里,“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闻澜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回去我们家吗?公司现在运转正常了,挺好的,给你安排个职位来帮我,我爸爸也挺希望你过去的,你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余念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你这台词怎么跟要娶媳妇儿似的?我好歹算个南方人,去北方肯定不习惯,到时候万一我想家了哭鼻子要回来,那多麻烦啊!”
闻澜十分不满地皱起了眉头,问:“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在这个书咖耗着?刚毕业就开始养老啊?”
余念为自己捞起了几颗丸子,慢悠悠地说:“书咖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先这样吧,反正我之前看工作都没几个满意的,书咖老板好,工作少,离家还近。”
“啧啧,”闻澜带着一脸坏笑凑近了她,“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上你们小老板了。”
余念听了差点没噎住,急忙说:“你瞎说什么啊?我们就是普通的雇佣关系,只不过大家年纪差不多,所以平时比较随意而已。”
闻澜喝了一口啤酒,收起了不正经的表情,郑重其事道:“我是说真的,念念,换个环境也好,多浪费哪怕一天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你可千万要想好。”
余念忙不迭地点头,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别跟个老妈子似的,专心吃你的吧!”
闻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啰嗦,腾出精力来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了面前的虾滑。
晚上十点,竹木深打了烊。
林深沿着昏黄的路灯慢慢往回走着,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了凄清刺耳的呼啸声——才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他脸上已经有了仿佛被利刃割裂的刺痛感。
一瘸一拐地拐进了一条老街之后,林深突然停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肩——以往顺着这个角度,他一回头就能看见余念那颗被茂密长发包裹的脑袋,有时她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有时也会抬起脸,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谈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可是这一次,他的右边空无一人。
风还在继续吹着,林深皱起眉头,抿着嘴咬着牙继续往前走——他不服输似的铆着劲,想让自己尽可能地走得更快一些,但是那条不争气的右腿不听使唤,他的速度还是比常人慢了许多。
二十分钟之后,林深回到了家,他站在客厅里喘息着,右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而他的背上也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林深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他在黑暗冰冷的客厅脱下外套,拖着沉重的腿走回了房间,把自己扔进柔软的被子里,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窗外白惨惨的月光。
十一点半,林深从被子上坐了起来,拿起手机给余念发了一条信息,发完之后,他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等着她的回应。
余念没有回应。
又过去了二十分钟,林深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余念打了个电话。
此时的余念正蹲在衣柜下面想把一个许久不用的大枕头从里面翻出来,看见手机屏幕上林深的名字,她也是一愣。
“哟,这么晚还打电话讨论工作啊?”闻澜把脑袋凑过来,脸上带了几分戏谑。
余念一脸疑惑,说:“他从来都没有晚上打过电话给我啊”
“行啦,快接吧!”闻澜一屁股坐在床沿,带着一脸看戏的表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余念无奈地撇撇嘴,接通了电话。
“余念吗?”林深的声音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要问你,你明天过来吗?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所以我就打电话了,没打扰你吧?”
听到这里,余念松了口气,说:“当然过去啊,我就是今天有事儿而已,明天照常过去。”
余念这边应付着林深,闻澜无事可做,脱了衣服就要往被子里钻,余念看见她的动作,急忙喊道:“等会,你先去洗个澡呀,一身酒味火锅味的你就上床,小心我给你踹下去!”
“好,我知道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见。”另一头的林深说完这一句,不等她接话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余念扔下手机,拽着闻澜的手企图把她拉下床,“快,睡衣我刚才已经拿去洗手间了,你给我老老实实洗澡去!”
“你可真麻烦!”闻澜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嘟囔着走出了房间去。
林深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从电话里听到的讯息,一颗心越发沉重了。
是他自己的生活太单调,单调到他几乎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出了家门就是店门,没有社交,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陪在身边。
对余念而言,他只是一个工作伙伴而已,在工作之外,她有家人,有朋友,也有一个亲密的人陪着,工作之外的她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也许永远也不会见到的另一面,而这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晚走在寂静无人的街头,他忽然无比希望余念像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样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慢慢地走。她那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海,他躺在漆黑的海面,沐浴着宁静温柔的月光越漂越远,迷迷糊糊的,甚至生出了再也不要靠岸的念头。
林深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这片海虽然近在咫尺,可他却始终走不出那个困了他十几年的阴暗逼仄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