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妄之灾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陆宁等了尹潮舟的消息,十年。
晚上下班,陆宁从公司负一层骑着电瓶车出来。
拐上电瓶车道,他看着旁边机动车道上堵得一片红,心里没一点得意。
他们堵的是车,他堵的是心。
尹潮舟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出现了,又没完全出现。
陆宁想着事,一个没注意刹车拧油门上了。
红灯开过去,等他反应过,猛地在人行道上捏了刹车,还好,没碰着人。
可就在他停住的那一瞬间,道边站着的一个老头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拿他车筐里的挂着的鞋。
“我说老大爷,你干嘛呢?”陆宁反映了两秒,才张开嘴巴吼道。
要不是他留了个心眼,把袋子绕车把手一圈,这一万块钱直接被人抢跑了。
“老东西,松手,要不然我报警了。”陆宁没想到,眼前的老人,人老,但手劲可不小。
老人用力地扯着,嘴上说不清话,一直咿咿呀呀的,刮锅挫锯驴似地叫唤。
“我说老大爷,老小偷,你特么给我松手。”陆宁的东西除非他死,要不然别人甭想拿去。
争抢半天,陆宁也不见那老头撒手,他有点急。
人越急,就越容易出错,他本想装模作样地拧油门,吓唬老头一下。
可老人直接倒在了他电瓶车前。
见过碰轿车的,没见过碰电瓶车的。
陆宁看着那老头像一滩烂泥一般摊在地上,懵了。
“你碰瓷我??”他欲哭无泪地说出这话。
动静闹得大了,不少人都停住脚,围过来看。
人一进来,就看见陆宁对着一个老人指手画脚,吵吵嚷嚷,很明显一缺德的肇事者。
“哎呦,现在的人,骑电瓶车都不看人嘞,看给这老人碰的。”
“老大爷,你家里人电话多少啊?”
“我数三个数,你再不起来我就报警!”陆宁说。
几个热心市民,上前推搡着陆宁,“你这小年轻,给人碰了态度还这么恶劣。”
“你不先叫120,报什么警?”
陆宁心凉,他跟这些个过路人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掏出手机,欲报警。
刚按下去两个数字,人群里就有人惊呼,“哎呦,尿了尿了。”
“老大爷尿了。”有个小伙子,不嫌尿骚味,举着手机凑近了拍。
陆宁被夹在人群之中,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那老头。
老头枯荣残目,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沾在胸前破烂的衣襟上,屁股底下还一滩污秽。
陆宁叹了一口气,“一把年纪,别干这丧德行的事,我不报警,你快走吧。”
“不能走,你不能走,欺负人了还想跑。”两个大妈拦住在了陆宁车前。
这世道从来都没变,眼瞎的人占大头,他们盲目地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偏袒着外表弱势的人。
他们拥护着混乱的善良主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展示着自己虚伪的同情心。
陆宁无视着身边乱七八糟的人,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那老人身上。
垂暮老叟,白发刺眼,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样子。
陆宁心一软。
不是因为人言可畏,是他想到自己也有老的一天。
他给眼下老头的无礼之举找了个理由:生不逢时。
或许是因为生不逢时,家道中落,才走上抢、偷、讹这条路。
“算了。”陆宁走到老人身边,他踢了踢那老人的鞋尖,“起来老头,我带你去医院。”
常年跟些泼皮烂事打交道,陆宁说话总是提着嗓子,声音响亮又浑厚。
老头不哑,是耳朵背。
陆宁声音一大,他还知道抬头,呜呜咽咽两句,“儿,儿。”
“别乱认儿子。”陆宁仔细听了两耳朵,这老头喊的就是儿。
他清楚这大爷身体上没什么事,顶多是精神上受了点惊吓。
思想挣扎片刻,陆宁说道:“我特么认倒霉,中医院就在附近,我带你去。”
他说着就把老头往电瓶车后座上扶。
但是,看客们仍旧不依不饶,“呦,电瓶车载人可是要罚款的哦。”
碎碎糟的人声,跟苍蝇一样,在陆宁耳边嗡嗡嗡。
他向现实折服。
陆宁蹲下身子,轻薄的背展露在老人面前,“上来,我背你去。”
围观的人,看着陆宁的白衬衫染上老人失禁的尿液,也没人再说什么。
先前拦着他车的两个大妈也让开了路,“带人家好好看看,你电瓶车就抬上来停路边。”
陆宁没管他们,顺手把车筐里的袋子一拎,背着背上的人朝着中医院的方向走去。
……
到医院。
陆宁问老头什么老头都不说,没辙了,他报了警。
等警察来这么会功夫,他一个没照看到,老爷子跑了。
穿得破衣烂衫的老人,甩开他,朝着住院部的方向跑去。
陆宁等不及警察来再解决,他追了过去。
他看着那老大爷在住院部的走廊上跌跌撞撞,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挥舞手臂,然后忽然之间,冲向了一个小男孩。
三两步跑上前,陆宁看见老头眼底透出一股子疯狂的光芒。
他制止他发疯,“老东西,松手。”
小男孩被他抓得疼了,也不哭,就愣愣地看着地面。
“小麦!”
一道高瘦的身影从陆宁身边擦过,她定在了那个小男孩面前,将他死死地护在身后。
“你干什么欺负我儿子?”她扭过头质问发了疯的老头。
女人的眼里只有为难自己孩子的人,她或许没注意到,她旁侧正有一个人,呆若木鸡地望着她。
“季媛?”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陆宁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他像木头一般站在原地。
盛夏三十几度的天里,他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那孩子的眉眼和那个人太像了。
“这孩子是?”陆宁有些冒昧地指了指季媛身侧的男孩。
小孩手里拿着一个纸飞机,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很安静,他的那种安静不像是装出来的,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其间一刻,陆宁身边的人又开始躁动。
“儿、儿、儿。”
有些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打断。
陆宁用力扯着那疯老头的胳膊,将他和季媛母子拉开。
“这个人脑子不正常,我这就带他去看病,你们别害怕。”
季媛穿着淡雅的连衣裙,远山眉下的那双乌黑的眼,闪着柔软的光,“你在这我不害怕。”
陆宁点了点头。
他见季媛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下意识地挡在了她们娘俩身前。
“闹,就知道闹,我看一会警察来了你怎么办。”陆宁强硬着姿态,对躺在地上放赖的老头喊道。
老头不惊吓,扶着医院走廊的墙根往起站。
脚跟还没站稳,警察就来了。
“季东胜,你厉害了,讹人讹到人一家三口身上?”
一家三口?
陆宁没急着否认,他就像看见了救星,激动地上前拉着人民警察的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来了。”
年轻的警察温和而又自若,他反握住陆宁的手,“你好,江云琛。”
江云琛的出现,让异常混乱的场面稳定下来。
他走到老人面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地和他交谈,“季东胜,你老糊涂了,这个小不点才多大,他可能是你儿子吗?”
“儿,儿子死了。”季东胜门牙掉得只剩一块岔,一说话嘴唇深深地瘪进去。
他脚上踩着两种样式和颜色的鞋子,晒得干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他抬手指了指季媛,“姑娘,我看你面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江云琛对季媛做了一个别和他一般见识的表情,然后说道:“他这人就这样,一会清醒,一会糊涂。”
“你们也别怪他,他受过刺激,五十几岁的时候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前两年跳楼死了。”
季媛向来冷淡,听江云琛的话,她没给出什么反应。
江云琛见状,以为她没明白,随即补充了一句:“季东胜就在我们管辖的城中村里住,他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不干正事,这儿子一死,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自己疯就算了,还成天给我们警察找麻烦。”
江云琛说完多看了季媛两眼,季媛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漂亮地脱俗,却也冰冷的让人只可远看而不可近玩焉。
季媛身侧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将她庇佑保护。
陆宁没有过多地去品江云琛的言外之意,他打量着季东胜,趁他清醒,询问道:“老大爷,你说是我撞得你吗?”
“不是。”季东胜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你先抢我的东西,我才和你吵起来的?”
“嗯。”
“好,我陆宁自此沉冤得雪。”陆宁按下手中的录像键,转头看着江云琛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手机。
江云琛看着陆宁,他疑惑,“十字路口有监控录像,何必多此一举?”
陆宁下唇肌肉点发力,他说:“监控录像留给法律,我的这个留给道德。”
“我录下视频以此来换取我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