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十六岁那年,百里桉又回了一趟云绥,那时候的温家庄废墟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坐在军营的草堆上,望着远方映红了半片天的落日,像极了他见到江未言那天的黄昏。
忽然一只海东青飞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几圈,最后收起羽翼,稳稳地停在了他肩膀上。
百里桉一愣,侧头看着这只陌生的海东青,一时不知该赶它走还是让它继续用脑袋蹭自己的脸。
“暗刃,回来。”身后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海东青“扑哧”这翅膀飞走了。
“谁教你的?见着人就往上凑?不许这样了,听见没?”那人骑在马背上,正脸被架在手臂上的暗刃挡了个全。
百里桉没太在意,一只手搭着膝盖,就这么看着他教育海东青。
“多有冒犯,请……”他望着百里桉,愣在了原地。
百里桉:“?”
“哥哥?”
百里桉跳下草垛,有点疑惑:“???”
什么情况?
江未言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欣喜地抱住他,“哥哥,找到你了。”
百里桉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未言就被人拉开了。
江旬揪着他的耳朵,怒道:“江未言!你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是谁吗?”
江未言疼得脸都皱了,“知道,百里桉。”
“臭小子,岂可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讳?!”江旬领着江未言单膝跪下,向百里桉请罪,道,“末将教子无方,犬子一时失礼,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无碍,侯爷请起。”百里桉扶起江旬,问,“这位就是侯爷的独子?”
“是,犬子江未言。”
百里桉朝江未言道:“你认识我?”
江未言毅然点头:“认识。”
“我想同他单独说几句,不知……”百里桉对江旬道。
“末将告退。”江旬警示地瞪了江未言一眼,后者的视线一直放在百里桉身上,半点都没接收到他爹的意思。
江旬:“……”
“你方才喊我‘哥哥’?”百里桉抱着手臂,背靠着高大的草垛,“我们见过?”
“见过。几年前殿下曾经分给了我一个馒头。”
“馒头……”百里桉喃喃,“你是温晏?”
“是。”
百里桉哑然,面前这个身形挺拔、意气风发的少年,乍一看和当年那个脏脏的小孩毫无相似之处。
他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些,仔细观察他的脸,还真让他找到了当年那点熟悉的感觉,“我记得你的眼睛,很亮。”
江未言笑得眼睛弯弯,把前来打扰他的暗刃挥到了别处去。
“原来你是江侯爷的儿子,也不同我说,我直接就把你带营里来了。”
“我……”暗刃又一次飞过来,这回倒不是找江未言的,而是又飞回来百里桉的肩头,江未言蹙眉,喝斥道,“下来,爪子那么利,抓伤了殿下怎么办?”
“没事,我挺喜欢它的。”百里桉抬手摸了摸暗刃背上的羽毛,他没训过鹰,现下有机会能摸摸也挺满足的。
“它怎么和一般的猎鹰不一样?乖巧得过头了,看不出凶猛的样子。”
“它是整个军营里最不好训的一只鹰,我也是第一次见它这样,平日里它能把其他鹰啄掉一层皮。”
百里桉被蹭得有点痒,偏头躲着,哭笑不得道:“它怎么这么兴奋啊?”
“不知道。”江未言摇摇头。
暗刃又站到了百里桉胳膊上,一人一鹰就这么面对面地互望,下一秒百里桉手臂一抬,用力一挥,暗刃鹰啼一声,朝远处飞去。
江未言第一次见到百里桉笑得这么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声道:“它在替它主人高兴吧。”
“当年我说要回去接你,但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发现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就在那条老黄狗旁边坐着,等了一个下午都没等到你。我不愿想你遇险了,就当你和你爹娘回家了。”
百里桉又道:“你还编造一个假名来骗我。”
“没有骗你。”他仗着百里桉不知道,用手指勾起他散在枕头上的一缕头发,就这么轻轻把玩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吗?”
“你不是偷偷溜出来的吗?我遇见你之前去过江家,江夫人说你不在,跑去很远的地方了。”
江未言摇摇头,笑道:“应该是哥哥过世了,娘不想你难过,就这么说着哄你吧”
“哥哥?江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如果是说亲生儿子的话,那确实只有一个。”
“嗯?”
“温家庄才是我出生的地方。”江未言泰然自若地说着往事,“我原本的名字真的叫‘温晏’。真正的‘江小侯爷’并不是我。”
“不是你?”百里桉一惊,下意识转过身,直接对上了江未言的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江未言抬个下巴就能吻到他。
江未言呼吸一滞,没想到百里桉会突然转过来,还抓着他头发的手突然一紧,扯疼了百里桉。
“嘶!”百里桉皱眉,瞪了他一眼。
江未言抱歉地给他揉脑袋,“江家独子天生体弱多病,十岁那年便离世了,我是江家抱养的。”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看见你的帕子落下了,就悄悄跟着你到了军营,正巧我爹……”江未言讪笑,“喊习惯了。我爹从外头回来,发现我蹲在角落,可能是看我无家可归怪可怜的,就把我捡回军营了。”
“我并没有在军营待太久,就跟着我娘回了江家。那时候他们真正的儿子才过世不久,娘说我长得像他,问我愿不愿意留在江家。”
“然后你就留下了?”
“自然,寻得一容身之处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后来呢?你就自然而然成了江家的儿子?”
“不是。我在屋内发现了一本书,应该是过世的哥哥写的。”江未言回忆着,“字里行间都是对军营、对战场的向往,他生在乱世之中,更渴望安宁。”
“算报答吧,帮未曾谋面的哥哥完成遗愿。”江未言长叹一口气,道,“我的秘密说完了。”
百里桉枕着一只胳膊,“你说完了,那我也跟你说一个秘密吧。”
“嗯,我听着。”
“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嗯?”江未言有点不解,百里桉一直有恃无恐,就是知道自己不会和他生气,根本不需要提这种要求。
如今他这样说,只怕这是真的会让他生气的大事,“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那我不说了。睡觉吧。”百里桉说完就要转过身去。
江未言把人按住,直视着他,“不许。”
百里桉抿了抿嘴,踌躇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平静道:“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那一瞬间像是被拉长了,对面的人没有说话,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别生……”话还么说完,百里桉就被江未言拉入怀里抱住,“你……”
“我不生气……嘘,别说话,让我抱一下。”江未言这辈子都没有像这般惊慌无措,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还在,“桉……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百里桉耳朵贴着江未言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地砸进耳朵里,“不是玩笑,回汴京后你可以去问师父,我确实活……”
“不要说了。”江未言捂住他的嘴,声音有点颤抖,“不要说了。”
“现在不是没事吗?我都不在意了。每个人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我的这一天来得比你们早一点而已,没什么好怕的。”百里桉突然不忍心了,他强颜欢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怕?”
“怕再也见不到你。”江未言抚着他的脸,叹息道,“百里桉,我怕死了。”
百里桉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攥得生疼。
“什么时候知道的?”
“记不清了,好几年前了,跟母后到靖安观祈福,道宣道长给我算的。”
“算命也不能保证是准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瞧着现在的我和寻常人无异,并不是的。我猜师父已经告诉过你三年前我的身体有多差了。”百里桉平淡地说着,“璟王府每日都是药草味,我那一后院的花香都掩盖不了的苦味。甚至喝药喝到味觉失灵。”
江未言愣住了,“味觉、味觉失灵?”
“你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吃甜食吗?”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尝不到任何甜味了。”百里桉忽然想起什么,轻笑道,“不,有一次意外。上元节前一天你送来的栗子和那一天的浮元子,我竟然吃出来了一点点甜。”
“现在呢?”
“吃不出了。还好,其他味道还是能吃出来的,不至于吃什么都是淡而无味。”
“师叔怎么说?”
百里桉无所谓道:“就这么养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恢复了呢?”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查到了。”
“皇上封锁消息,你也不说,我上哪儿查?”
“上元节那天不是还安排风翊把风执灌醉了套话吗?”百里桉揶揄道,“暗地里调查我,该当何罪?”
“……”江未言笑了一声,往前凑了凑,“不知殿下要怎么罚我?”
百里桉面无表情,抬手一把把他的脸往后推。
“之后应该有机会跟你说……”百里桉在江未言不悦的眼神里,道,“过两日吧,我先跟你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