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把院中才开没多久的梨花打落了许多,空气中满是雨打树木后的气息,干净清新,整个汴京都蒙在薄雾中。
百里桉不理朝堂之事很久了,禁足期后皇上本有意让他入枢密院,他却迟迟没有答应。
“枢密院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若没有这三年的禁足,殿下怕是早就进枢密院了。”
“如今的枢密副使是江未言,若他将来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便有机会手握虎符……”百里桉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对面前的太傅道,“父皇最忌讳武将权势过大,他如今给江未言一个枢密副使的位置,不过是给江家一个交代,父皇拟圣旨时手估计都是抖的。”
“殿下是什么想法?”
“江未言大可像江老侯爷守着云绥十三城一样,继续守在边际,何必急忙赶回汴京?如今镇守在边际的褚霖可是父皇钦点的,父皇现下把江未言扣在汴京,不就是想削弱他的兵权吗?”
百里桉执着黑子思索一番,缓缓将棋子落下,又道:“以江未言的能力来说,坐枢密使这个位置绰绰有余,但江老侯爷的兵权不可能轻易被分化甚至全部收回,若是再加上江未言手上的兵力,父皇怕是每天都要过得心惊胆战吧。”
“所以皇上需要一个能被控制的枢密使,牵制江小侯爷。太子殿下年纪尚小,为了百里家的江山……”太傅落下一子,“殿下你就是皇上最好的一颗棋子。”
“江未言从十三四岁起就住在云绥的军营里了,江老侯爷把这些年在战场上所有的经验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他知道怎么观察敌方、知道怎么布局能最精准地打击敌人、知道怎样能保证自己的军队不会失衡,他天生就适合当主将。”百里桉盯着棋盘,忽然笑了一下,“他跟我不一样,我当年出征大凉时只有一腔热血,而他十八岁那年敢一个人带着军队去边际,不只是大胆,还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
“江小侯爷是天生的主将,但殿下也同样是为战场而生的人。”太傅拿掉刚吃掉的几个黑子,“我见过小侯爷在校场点兵、练兵的样子,单从身影来看,跟殿下十六岁那年太像了,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心怀热忱。”
“鲜衣怒马少年时,你回京进国子监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像曾经那般慷慨激昂,虽说你和从前一样以笑脸示人,但我看得出你还是变了。”太傅感叹道,“我多想再看看那个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意气飞扬的百里将军,而不是被套了一个壳子的璟王殿下。”
百里桉沉默了片刻,迟迟没有落子。
“怕是要让太傅失望了。”面前的棋局已是死局,百里桉把手里的棋子扔回菩提木棋笥里,抱歉地笑了笑,眼里透着怅惘,道,“我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
皇上果然是皇上,权势滔天,先前不过是同百里桉打个招呼,几日后圣旨便直接送到了璟王府。
风执收着圣旨随百里桉进了书房,惆怅道:“主子,这……”
“这么多年了,父皇哪件事跟我商量过?早就猜到有这么一天了。”百里桉撵着手里刚剥下来的橘子皮,指尖慢慢染上了汁水的颜色,“他凭什么以为江未言会被我牵制住?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如他所愿,成为任人控制的棋子?”
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清香和一点点涩味,百里桉又道:“皇上和武将之间只会是利用的关系,自古多少将军臣子都死在了‘功高盖主’这四个字上。可以说在这世上你和任何人都是对立的,因为你永远都猜不透人心。”
风执道:“那主子和小侯爷也是对立的吗?”
百里桉愣了一下,低声道:“只能说眼下不是。”
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若是可以,他也希望他和江未言永远不会站在对立面。
“对了,弯月呢?又跑哪儿去了?”
“许是在后院吧,我去找找。”
“把它给我抱过来。”百里桉支着脑袋,碎碎念道:“一天天的糟心事一堆,想逗逗猫还找不着……”
翌日一早,两名承旨已经等在璟王府门口,接百里桉去枢密院。
枢密院外已候着人了,以枢密副使江未言为首,后面跟了几位枢密院事。
枢密院设十二房,与中书门下分掌军令与政令。皇上忌惮枢密院不无道理,近年来枢密院的地位水涨船高,俨然成为大夏最重要的军事要地。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相互制约,保证不偏倚其中一方。而枢密院能牵制各方兵权,又保证了各方权力的平衡。
枢密院看似权势滔天,可实际上皇上并未将虎符给到百里桉,想调配京中的禁军是根本不可能的。
皇上需要的只是一个知晓战事、有主将能力、能替他管理军事机密及边防等事宜的傀儡。
要是江未言姓百里,这个枢密使的位置就非他不可了。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百里桉却不同了。
他只有桌案上的三大沓折子。
百里桉就站在门口,似乎多走近一步就会少半条命,“我没来之前你们都不干活的吗?”
“习惯就好。”江未言泰然道:“你要去我那儿看看吗?不比你这儿少。”
“……”
百里桉不眠不休一整天,终于把折子批完了。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心想应该继续告病的。
临近春蒐,枢密院的公务比往常多了不少,折子一道道往枢密院送,官员一个个往枢密院赶,百里桉连着几日都在忙猎场的布防。
夜半微雨,窗户半开着,书房里涌进清冽的空气,烛火轻曳,映着桌前人低垂的眉眼。
百里桉端详着桌上的地图,执笔在上边勾画着。
雨滴落在屋檐和地面上,细微的动静在寂寥的深夜里听得更细致了,听着不惹人烦,反倒让人生出一种慵懒的感觉。
百里桉昏昏欲睡,喝掉了杯中的浓茶,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江未言准备回府时,见着东院的屋里还亮着灯,思索了片刻还是抬脚往东院走去了。
透过窗户他就看到了阖着眼眸趴在桌上的百里桉。
他放缓动作小心推开门,轻手轻脚将窗户关上,又将外袍脱下给百里桉披上,叹了口气无奈道:“睡在这儿也不怕着凉。”
桌上还放着没有批完的几本折子,江未言站在桌边,拿了只笔,又从另一侧抽了几张纸,在纸上写着批注,然后夹进折子里。
用一炷香的时间帮百里桉批完了桌上的折子,江未言侧头看了看百里桉,他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枕着手臂睡得很沉。
江未言俯下身子,静静地凝视着他。
百里桉睡着时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着,眼下乌青一片,近几日怕是没睡过好觉。
江未言忽然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戳了戳百里桉的脸,一下不够又多戳了几下。
对皇子做这种事算得上大不敬了,仗着百里桉睡着,周围也没有人,江未言还放肆地碰了碰他的眉眼和鼻骨。
江未言沉声道:“睡得又沉又没有防备心,殿下,这样很危险的。”
他把外袍给百里桉裹好,弯腰小心翼翼将人抱起,生怕惊醒了他。
东院设有卧房,江未言抱紧怀里的人,尽量不让被风吹起的雨丝飘到百里桉身上。
他把百里桉放在床上,取走外袍,扯过被子给他盖好。枢密院的卧房不似璟王府的卧房,百里桉睡觉时惯用的安神香眼下是没有的,他只点了桌上的檀香。
江未言把被子给人盖好后就起身往外走了,只是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半晌后复又离开。
他关上门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百里桉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百里桉在江未言将他抱离书房时就醒了,鼻尖嗅到了阵阵熟悉的梅花香,还没睁眼便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了。
他一直没有睁眼,假装自己还睡着,初春的夜里还是有点凉的,一阵凉风吹过,他不自觉地往江未言怀里缩了缩。
他躺在床上,听到江未言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却不知为何又折回来了。
他闭着眼睛,江未言在床沿坐下,伸手给他揉眉心,动作很轻柔。他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茧,但这么被揉着,他也没觉得疼。
片刻后江未言把手拿开了,却依然坐在床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百里桉正疑惑他为什么还不走,忽然感觉有微热的气息打在他脸上。
他听到江未言哑声道:“要是你知道了,是会当作无事发生还是会给我一拳?”
话音刚落,百里桉还来不及仔细琢磨他这句话,就感觉洒在他脸上的气息往下游走了,紧接着嘴唇被堵住。
他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强忍着没有睁开眼睛。
江未言喃喃道:“我希望你会打我一拳,起码能证明你是在意的。”
在意的……
他想着方才的吻和这三个字,连江未言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听到了关门声,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右手摸着嘴唇,半晌后木讷道:“到底谁疯了?”
百里桉捂着心口,手心感受着比往常跳得快了点的心脏。
他不该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