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折羽
如破军星君所想, 徐阆离开昆仑,确实是去霞雁城找谢慕了。
这夜,月挂梢头, 边缘被夜色濡湿得模糊不清, 分不出明月与夜幕的界限。
徐阆凝视着那轮圆月,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夜比以往更加寒凉,连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霞雁城四季如春, 晚风也温柔,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他暗暗想着,若不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他白天就能抵达霞雁城。
这时候万籁俱寂, 四处无人, 他就算是来了,也不可能大半夜的去敲谢家的门。
不过, 徐阆这也是无事可做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谢家,偷偷看一眼谢慕如何了。说实话, 自从踏足这霞雁城, 他心中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而来。
小孩儿睡得应该是很早的,纵使白天再能折腾,临近傍晚,也会渐渐地感到困倦。
徐阆记得谢慕从三年前就开始一个人住了, 他满心以为自己会在床榻上见到个睡得安稳的谢慕,结果,当他隐去自己的身形,推开谢慕卧房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后,才发现那床榻上只剩下揉得略显凌乱的柔软被褥,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露出半截脑袋。
他走到床边,试了试温度,是冰冷的,显然,谢慕已经走了有好些时候了。
这深更半夜的,谢慕虽然还是个小孩儿,却向来都是冷静稳重的,不可能突然掀了被子就跑出去玩,徐阆想着,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好似扭曲的荆棘,紧紧勒住他的心房,向内生长,勒出斑斑血迹,非要他窒息不可。他站了片刻,即又返身去敲谢家的大门。
谢母打开大门时,便看到一个相貌眼熟的男子立于门前。
她记得,这是多年前的那位姬道长。这位姬道长眉目朗然,盛着山海,青衣广袖,好似葳蕤的草木,他总是从容的,平和的,如今,那双眉眼中却带着一丝焦急,像是一笔晕不开的朱砂,见到她,那点焦急就更明显,开口便问:“不好意思,叨扰了,谢慕何在?”
“道长是来找慕儿的?”谢母并不意外,说道,“道长来得不巧,慕儿如今不在家中。覃家的二当家亲自来迎慕儿,说是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什么事,要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徐阆听说过,覃家是驭蛊世家,家底雄厚,在这官僚混乱的霞雁城可谓是如日中天。
像覃家这样权势滔天的世家,来找谢慕,多半也是要借他的卜卦之术来窥探天命。
徐阆按捺住那股莫名的烦躁情绪,又问道:“谢慕是多久之前离开的?”
“已有两个时辰了。”谢母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我是个俗人,不通晓此道,然而慕儿每次都能够很快给出答案,也不知这次为何去了这么久。”
她虽然满面的疲倦,吐字却很清楚,没有丝毫的困意,谢慕走后,她大概也没睡着。
徐阆知道面前的这个母亲比他更加牵挂谢慕,于是他将语气放得平缓,安抚道:“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覃家应该会护他周全,你也早些休息吧,我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谢母应下了他这一句话,眼见着这位姬道长转身离去,她在门前踟蹰片刻,返身回去拿了盏纸糊的灯笼,悬在门前,权当作是照明前路的一点微光,在这深夜里聊以慰藉。
走过拐角,脱离谢母的视线后,徐阆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万象舆图,徐徐地展开。
棠紫色的光芒浮动,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他默念着谢慕的生辰八字,手指在舆图上游移,不断变化的图案在他指腹下起起伏伏,最终为他指明了一处方位。
徐阆将万象舆图紧紧贴在胸口处,迈开步子,乘着凛冽的晚风,奔赴舆图所指之处。
他听闻覃家打算在霞雁城掘土填湖,也曾远远地看过一眼。那时候才刚动工,瞧不出个名堂,不过那些百姓们倒是很推崇,想起来了,就刻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偶尔还会带点吃食去慰问——那湖泊取名为“凌烟”,湖岸有烟柳环绕,若有风,千丝万绦便翩然起舞。
如今,那些柳树在黑夜中张牙舞爪地招摇,像是披头散发,痴痴癫癫的老乞丐。
离得近了,阴风阵阵,朝徐阆的面目袭过来,刺痛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那种霎那的疼痛感令他以为割出了血痕,触碰脸颊,却也只能感觉到粗粝的刺痛。他听见风中的哀嚎,极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摇晃的影子,像是柳树的阴翳。
太多了,徐阆想,那些扭曲的、青紫的面目都绞在一团,他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
那些冤魂不断地向他涌过来,刺骨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徐阆猛地喘息了一下,抬起手臂,袖中的铜铃轻颤,下一刻,清脆的铜铃声响彻黑夜,却并未打碎熟睡之人的清梦。
伴随着铜铃声的蔓延,冤魂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面上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
安抚住这些冤魂后,徐阆拨开犹如帘帐一般重重叠叠的柳条,一步步向前走去。
事已至此,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谢慕,他也猜到了自己接下来将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意,他见证的死亡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那种晦涩的气息一旦浮现,他就能够立刻捕捉到,即使他并不想察觉这一点。
即使做好了准备,当徐阆亲眼见到那幅场景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背脊发凉。
巨大的土坑,被一层浓郁的瘴气所笼罩,浓郁得几乎要凝结为实体。这瘴气,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而落在徐阆这种人的眼中,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毕竟,能有这样浓重的瘴气,这底下埋着多少尸骸,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成为孤魂野鬼,在人世间久久地游荡,找不到归途在何方。
徐阆定定地站在柳树下,看着土坑,没过多久,那平整的泥土就开始蠕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缝隙缓慢地流出来,汇聚成一汪血做的池子。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谢慕?”
没有人回答他,能够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哀嚎声,出自那些挣扎的魂灵们。
徐阆望向手中的万象舆图,舆图中的景象千变万化,浅淡的金光闪过,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向他显现出了一个新的方位,他垂眸看着,逐渐意识到这是他来的那个方向。
他们或许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正巧擦肩而过了,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蘸了那污浊的血液,在黏稠的声响中,一笔笔绘出繁复的图案。
这符能够安抚魂灵,但也并非一劳永逸的事情,它们的怨气深厚,一日复一日,符箓的效用磨损殆尽,压抑的怨气便喷涌而出……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若是叫梁昆吾过来,那就很简单了,只消一剑,这些厉鬼便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但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徐阆想,正是因为这泣血般的怨恨,他才难做出决定。
徐阆站起身,暗红色的血液也蠕动着缩回泥土中,他刻意绕开了那块地方,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尽管都是同一条路,当他再次踏上这条路时,心境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了。
沿着那条狭长的道路走了一阵子后,徐阆便看见了斑斑血迹。
与其说是血迹,倒不如说是阴气途径的痕迹,歪歪斜斜,像是蜿蜒爬行的虫类,带着最深刻的怨恨,恶毒而凶狠,将地面烫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疤痕,冒着雾气,呲呲作响。
徐阆一路循着痕迹向前走,那股阴气也在灼烧他的心肺,将他的喉咙烧得拧成一团。
他顾不得陷入浅眠的那些百姓,想喊,谢慕,想要见到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孩儿,在这条漫长的、黑暗的道路尽头悠悠回首,想喊住他,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问他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然而,徐阆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不是谢慕的什么人,也与谢慕并不熟络,更何况,他终究是晚了一步,这是他无法辩解的。
沉默,他想,他只能就这样沉默着,沿着谢慕的踪迹,一直向前走着,走着,直到……
直到,徐阆在谢家大门的石阶处望见了那个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小孩儿。
门口的那盏纸糊的灯笼,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描摹着可爱的图案,什么兔子啊,什么老虎啊,诸如此类,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微光透出薄纸,将那一圈小小的地方照得明亮,而谢慕,满脸血迹,伤痕累累的谢慕就站在那一点微光中,怔怔地看着。
人死之后,会维持死时的模样,此后,若是魂灵改变心意,也可以变成平时的样子。
徐阆分辨得清楚,那是流离失所的魂灵,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人。
谢慕踮着脚,伸手去碰那盏灯笼,灯笼被阴风吹得栽倒过去,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手,他离得越是近,那盏灯笼就退得更远,到了最后,终于被他逼到了死角,灯笼上的小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然后,穿过了灯笼,被火烫得退去。
徐阆不忍再看,他挪开视线,却听到了一声微小的抽噎,落到他耳中,愈演愈烈。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哭腔,又轻又低,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刺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地听起来,像是风声在呜咽,吹动着草木沙沙作响,惊起树梢间栖息的寒鸦,哀鸣两声,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羽毛,摇摇晃晃地落下来。
而徐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向透不进半点光的夜幕,忽然羡慕起了武曲星君。
羡慕她能够窥见一切事物的轨迹,能够通晓过去、现在和将来,也有余力去扭转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算道路的尽头是毁灭,她至少能使这场旅途变得不那么艰难。
他听着那一声声夹杂了复杂情绪的悲泣,抬起手,试图将整个夜幕都拢在掌心之中。
那么,他能够做什么呢?徐阆像是被那不甚明显的星光所刺痛了眼睛似的,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想着,一个凡人,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出连神仙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