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泉路(一)
施仁抽出折扇,以金铁锻造的扇骨敲在曜石断面。
伴随那遵循韵律的清脆敲击声,象征鬼门关的巨型断石逐渐与周围黑雾融为一体。遮掩视线的烟雾从扇骨与石面的接触点朝外扩散,直至整座石碑彻底化为朦胧模糊的虚影。
施仁收了扇。他向前踏入石面的虚影中,不带丝毫迟疑。
你拉着陆暾紧跟而上。
“黄泉路在这边?”你不懂就问,“没看到去投胎的普通鬼魂啊。”
施仁在前方领路,“转世之人走的是表黄泉,而如我这般不能转世的,过不了表黄泉的关卡禁制。”
你继续说:“那我们要走的是里黄泉?”
“正是。”施仁肯定了你的猜想,他迎着虚影和黑雾交织的乱象,姿态闲适得如同散步,“前方就是了。”
你快走几步跟上,踩过最后一层薄膜状的雾气,昏暗虚幻的视野顿时一清。
黄泉确实很黄。
天空积压了厚重阴云,那些暗沉土色与遥远地平线不分彼此,放眼望去尽是色调压抑浑浊的暗黄。临到近处,起伏沙丘和潮湿泥沼共存,枯死树木和鲜嫩花草毗邻,实在是新奇又古怪的景象。
你们一行很快下了沙坡,朝冒有细小气泡的泥沼而去。
行动不便的嫁衣在路途中难免沾了沙砾,你提起衣角布料看了眼,那些沙砾自然而然地融化在了衣裳周围。这鬼气造物还挺方便,自我清洁能力着实不错。
陆暾一路上都很沉默,到你们来到泥沼边缘、踩在石块间朝满地淤泥看去时,他仍是一言不发,途中只有施仁和你不时响起的闲谈声。
泥沼的气味比预想中好点,虽然也有腥臭味但姑且能够忍受。那些呈现浑浊青黑的淤泥在持续冒出气泡,有些撞在一块碎成飞沫,有些在空气中飘了许久,隐约传出轻微咕噜声。
施仁抬了抬扇骨,离他最近的那堆石块瞬时蔓延出大量丝线,疯狂暴涨的绵白自泥沼表面蹿过,最终延伸到远处的沼泽对面,铺成一条平直笔直的路径。
你跟着通过白色窄路过沼泽。刚踩下时很软,待鞋底陷进丝线触碰到加固的坚硬底板,再次提步便有黏腻的拉扯感,不至于使人打滑摔倒。
走到泥沼中心时,你注意到陆暾的脸色又沉了点,遂询问道,“怎么了?”
陆暾的目光盯着淤泥沼泽,情绪是显而易见的不快,“臭不可闻。”
你试探,“沼泽就是这样……”
“为什么?”陆暾的浓黑眉峰稍微动了下,他似乎想皱眉又硬生生克制住了,他看向最前方的施仁,说话的态度有种斥责问罪之意,“会有人魂埋在这里?”
魂魄分为两类,肉身存活时分离的称之为生魂,肉身已经脑死亡的则是亡魂。而亡魂又分为两类,修真者身死道消后的魂魄无处可去,沦为孤魂野鬼;凡人死后是要去转世投胎的,这些魂魄便是人魂了。
这是先前赶路时,施仁陪你闲聊所谈及的常识。他还说了修真者违逆天道,因此生杀予夺皆不进因果。而凡人是受上天庇佑的,他们自相残杀倒问题不大,但若有修士对凡人下手,轻则罪孽缠身长久不得突破,重则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所以说,就算施仁把鬼门关屠成空城,他现在还能好生生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他杀的都是些常住的孤魂野鬼,没有伤害任何路过关隘赶着投胎的人魂。
而现下,你暂且相信了陆暾的话,那么,大量被埋葬在黄泉沼泽里的人魂就很是可疑了。
你仔细打量泥沼,还是没能从满地腥臭淤泥里找出魂魄的蛛丝马迹,应当是埋在相当深以至于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在陆暾近乎于质问的话语落下时,施仁清晰地低笑了声。“不错,此地确有诸多人魂。”他说,“那又如何?”
施仁像是懒散,又像是嘲讽道,“黄泉路可不归我管。”
于是陆暾闭口不言了。
你在照顾陆暾的心情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间迟疑了下,而后选择了后者,朝施仁问道,“你知道这些人魂是从哪来的吗?”
施仁回过头来。他的目光透过金铁扇面的镂空缝隙,若虚若实落在你的眼角,语句也是真假难辨的,“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就是拒绝回答了。
“好吧。”你的兴致消去了些。随着施仁走过最后一段丝线铺就的沼泽窄径,你一边向后伸手去牵陆暾的袖口,一边和施仁换了个更有价值的话题来闲聊,“里黄泉要走多久?”
“七日。”施仁说,“黄泉路并非实质存在的道路。无论是缩地成寸的大能,还是缓慢爬行的凡人,都须满七日才可行至尽头。”
黄泉走的不是路程,而是时间。
离开沼泽地带,你们此时踏上了坑洼的焦土。污浊的暗黄与烧焦的土壤互相混合,地面温度偏高,空气里的水分很是稀薄。
之后的路途便千篇一律了。
魂魄无需进食,偶有的休憩也都出于你一人。黄泉的天幕一成不变,你的睡眠时间全交由生物钟掌控,勉强也安稳混过了开头两日。
第三天,你睡到自然醒,睁眼时看见的是摊开的折扇。以坚韧钢铁锻造塑型的扇骨,洒有细碎的流光软金,扇面的镂空花纹各有不同,其中一种卵球形的罂子粟图案最为繁多。
施仁常拿在手里把玩的扇子。
你捏住折扇将其挪开,坐起身时突然受到数股外部阻力。
黏腻的、拉扯的……
你用力直起腰背,立刻回头看去。不出所料,绵白细丝织成大片粘糕状的物体,它们一端深扎进暗黄焦土,另一端附在你的脊背后。在你起身时,这些团成块的白色被拉开,单从形状来看还有点像拉丝的芝士。
你拿着折扇戳弄了下变形的白色粘糕,认真观察扇骨被绵白牢固吸附的全过程。丝线宛如不知满足的饥饿活物,甫一沾上扇骨边缘便贪婪而急切地攀爬上来,它们覆盖金铁的态势迅捷到像是在吞吃了。
待丝线即将吸附到扇钉处,你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手,任由折扇落进白色的包围中。
这些白丝能自由伸展,可附在你后背的那块却凝滞不动,按理来说,它们不是应该试图将你整个人都给吞进去吗?
“因为生魂是脆弱的生灵。”属于男性的温和嗓音解答了你心下的疑问,你循声抬眼望去,只见施仁正朝你走来。
他站得离你很近了。在你面前,他倾下身躯,手指落在你的肩头,而后顺着肩胛骨向下而去,所到之处的细丝均乖顺散落。当那透骨似的微凉指腹压在你的后腰处时,所有黏腻白丝都被细细剥离了。
“抱歉。”施仁此时的唇角就在你的耳侧,他没有呼吸,只有吐字时的喉结如活人一般轻微颤动。
他朝你道了歉,却没说更多解释,而那按在你腰后的手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你的视线向下移,眼下是施仁肩臂处的衣裳暗纹。他维持这个将你半拢进怀里的姿势,如新的衣物沾了水,变得更为细软柔滑,垂坠下时将鬼魂塑造的人形身躯勾勒出相当漂亮的线条。
你想了想,遵从内心煞风景道,“陆暾呢?”
施仁低声说:“他暂时不会回来了。”
你有些惊讶,“你把他抛尸野外了?”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施仁顿了下,还是笑了,“只是临时限制了他的行动。”
施仁的手移至你的腰间,他稍微用了点力气,你就被按着仰面躺倒在地了。倒也不难受,这几天睡觉躺焦土你都躺习惯了,有了柔软细丝结成的糕状软垫,这躺得还更舒服些。
施仁随之覆了上来。一个完全的怀抱。
安静了许久。
你将要陷入回笼觉的引诱时,施仁才再次开口,“……发政施仁。”
你挤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父皇期望我成为仁德的明君,”施仁的脸埋在你的肩颈处,相贴的温度凉得你差点以为贴了块冰,而他说话的语气就温和多了,“可我让他失望了。”
你实诚回应,“你看起来也不像昏君啊。”
施仁笑,“不,我没有即位——被册立为太子后未满一年,我就抛下了俗世去白玉京求仙。”
“陆暾那个白玉京?”
“修真界只有一个白玉京。”施仁说,“我当时……嗯,道心尚可,根骨却平庸,应当是外门弟子。”
“应当?”
“失去人本会丧失过往,”施仁解释,“生前记忆大多零碎了。”
你表示理解,“噢。”
施仁继续回忆,“姜五音是青崖嫡传,他的年纪虽与我相近,修为却越了我两个大境界。不过,修为倒不影响意气相投,我和他对大道的感悟颇为相似,不但引为知己,更结义成亲人。”
你很给面子地捧场道,“那还挺有缘分。”
“正是如此。”施仁娓娓道来,说话时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只是平静叙述道,“我和姜五音的道心如出一辙,以致于发鸠剑择主时在我和他二人间迟疑不定。”
他停顿了下,继续说,“于是姜五音杀了我。为斩草除根,他还去了我的家乡,将施氏屠戮殆尽。”
你顺着他询问,“这不会造成严重影响么?”
“自然有的。”施仁说,“施氏身负一国人皇气运,没了人皇,人世间便是长久的动乱。即便姜五音已是致虚真君,他受到的反噬也必然极其剧烈——他寿元长久,这般年轻就将发鸠传给了弟子,或许已是强弩之末了。”
你总结道,“所以你和致虚有血海深仇……你这么想重回人间,也是为了手刃仇家吧?”
施仁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一时不再说话了。
你思索了下。
首先,谎言混着真话说更能达成欺骗效果,但你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既然辨不清真假那就只能把施仁的话全当成假的来听了。
其次,他特意和你详谈这种过往的目的……总不可能是培养真情,你非常清楚现在的你还没有被这种鬼物平等对待推心置腹的资格——他连陆暾都不放在眼里。稍微能说得通的,大概是他想引起你的怜悯?而后顺理成章地,为他生下神子帮他回阳间?
这样一想,施仁这算盘打得还真不错,在阴曹地府还能做白日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