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若说秋雨愁煞人,那冬雨就能要人命。天儿原本已是冷的厉害,再加上潮湿,就更是浸骨头。
昏暗的屋中,暖炉上的大米稀饭已被熬得见底,稠乎乎垂死挣扎般地冒着气泡。伴着阵阵雨声,收音机里正滋滋啦啦的唱着戏。
“哭一声啊我的郎,你已与她剪烛西窗把我忘……”伴着收音机外,有些走调的戏腔,一双枯槁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藏着的黑坛子里取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香丸,裹了些灯油点燃。
随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原是封闭的好好的屋中突然起了股阴风,将台案上的蜡烛吹得飘忽不定。
一双浑浊的眼睛痴痴盯着桌前摆着的老式梳妆镜,只见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戏袍的女人!
她的头发向前披散着,盖住了脸,嗓子里发出“咯咯”响动。
“小茹!”看见身后赫然出现的女鬼,那人惊喜地回头。
一道闪电蓦地划破夜空,照在那具苍老的脸上,正是戏曲团看大门的大爷。
“不要……用胥离香……”女鬼的嗓音干巴巴的劈着,刺耳无比。
“别怕,我还有香!管使!”老头儿嘿嘿笑着,站起身来看着女鬼,害羞到有些手足无措。
他搓着手道:“小茹,你别怕,我会帮你的!所有跟你抢角色的人都该死!霜儿只能是你来演,是你一个人的!”
“有人要抢我的角色……”
“对,那人叫孙苗!放心,咱们现在就去毁了她的脸,定叫她上不了台!”老头儿的脸上逐渐趋于疯狂,“对,还有柳云生,最该死的就是她!只剩不到七天了,到时她一定会上台谢幕的!还有、蒋明到时也会去!就让他们一起死在舞台上好不好?”
“柳云生……柳云生……”女鬼的头一垂一垂,像是在哭泣,却又没有眼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嫉妒你!她嫉妒你可以演霜儿,她却只能给你当陪衬!这个女人,好毒的心肠啊!”
“杀了她……杀了柳云生……”
“对,杀了她!杀了柳云生!杀了她!”老头儿的眼中释放出了强烈的杀意。
他缓缓拎起座机的听筒,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喂,孙苗吧?有人找,就在传达室呢。”老头回头边看着女鬼,边操着平日里惯用的语气对着听筒道,“我不认识啊,也不好放人进来……她说找你有急事呢,你要不现在过来接下吧?放心,来的就一小姑娘!有大爷在这儿呢,你怕啥……好,快来吧!”
老头儿说完,轻轻搁下电话,看向女鬼的脸上挂起了扭曲的笑容。
……
且说孙苗接了看门大爷的电话后,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打着把伞就出了门往传达室走。心说这大半夜的,难道是闺蜜又跟男朋友吵架了闹分手,才跑来找她?
念及此处,孙苗不由得又加快了些脚步。
这晚恰巧赶上大规模停电,外面的天显得格外黑。孙苗隔着不远只看到传达室里恍恍惚惚的像是燃着蜡烛,这气氛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陈大爷?”孙苗站在传达室外朝着里面喊。
屋内一片寂静,并没人回应。
孙苗原地跺跺脚,推开了传达室的门。只见炉子上的稀饭已经彻底煮焦了,锅底一片黑黢黢的。
“这陈大爷也是,不怕把锅烧透了。”孙苗皱皱眉,拿过桌上的抹布靠近暖炉,想把上头的稀饭端开。
就在此时,只听身后的门“咔哒”一声上了锁,孙苗疑惑地回头,屋中瞬间便陷入到了一片黑暗。
“啊!”
孙苗惊叫一声,连忙要往外跑。
却只觉得膝盖上一阵顿疼,一下就趴在了地上。
“陈、陈大爷!你干嘛啊!”孙苗惊恐地看向眼前一团黑色的身影,借着窗外陡然亮起的闪电,她看见陈大爷的脸几乎贴在了自己脸上。
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根铁锨。
“丫头,别怪我,谁让你要跟小茹抢角色……”
“不、不……”孙苗恐惧地向后挪,不断摇着头,“来人、来——!”
她的呼叫声停在一半,瞬间便被淹没在了黑暗中。
接着,孙苗的头猛地向下一垂,喉头再次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她从地上缓慢爬起来,坐在了桌前,浑身的关节都像断了似的扭曲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过桌上放着的水果刀,抵在了脸上。
“霜儿是我的……”水果刀被孙苗高高扬起,猛地朝着她的眼睛扎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门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开了。
孙苗手上一软,瞬间向后仰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别跑!”江藐扬起银鞭就要抽,却被栖迟一把握住了手腕。
“已经不在了。”栖迟摇了下头,抬眼看向案前刚刚燃尽的香灰。
“他妈的!”
江藐破口骂了句,赶忙弯腰去扶躺在地上的孙苗。
看门老头趁机调头就要往外跑,却被一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老人家,休走。”
栖迟一抬手,直接将老头扔到了墙角,险些没把他给摔死。
江藐:“……”可真斯文呐。
江藐上前一手将老头的两条胳膊反扣在他身后,将人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放在板凳上坐好。
老头脸色惨白,看着江藐不住震惊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藐唇角一勾:“怎么,你家女鬼没跟你提过我?”
老头吞了口唾沫。
“江藐,这儿说话怕是不方便。”栖迟在旁沉声提醒。
江藐点点头,冲老头一笑道:“大爷,咱换个地儿说话?”
……
孙苗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腿吊的老高,还打着石膏。
“藐哥……我!”
江藐端着杯水递给孙苗:“别想了啊,断了,没半个月怕是下不了床。”
孙苗闻言,揪紧了白色的被单,眼中滚起热泪。
“欸欸,别这样苗苗,我最受不了女同志哭了。”江藐赶忙扯了两张纸巾递给孙苗,叹道,“别怪哥说你,不是一再提醒了这段时间都不要一个人出门的么?”
“我,我心想着反正也走远。”孙苗抽着鼻子,眼泪巴巴地看着江藐,“藐哥,幸好你来了。”
江藐有些愧疚道:“哎,还是来晚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的?”
“事前不是拿了张糖纸给你么。”江藐起身,拍了拍孙苗的肩膀道,“哥还有些事要去处理,你乖乖儿在这里呆着,听到没有?”
孙苗乖巧地点点头。江藐看着她,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苗苗,虽然我不是演员,但我觉得角色还是要靠实力去争取,那才是你自己的。不然,很可能会因此陷入到别人的利用里,得不偿失。”
“藐哥,我……”
江藐笑了下,一抖袖子放出了小纸人,对孙苗道,“留它跟你做个伴儿吧,有什么情况它也会及时告诉我。”
孙苗眼前一亮:“呀,好可爱呀!”
小纸人甩甩头,在孙苗面前又是倒立又是单手俯卧撑,极尽卖弄。
孙苗伸出手让小纸人跳到她的掌心上,仰头问江藐:“它叫什么名字?”
“小优?小q?小美?……”江藐咂咂嘴,“随你开心怎么叫吧,我先走了。”
他说完,又跟小纸人叮嘱了几句,便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
……
雨停了。
深巷中,一枚黑色的塑料袋沾了水,瘪在水坑里。江藐夹着烟从那片水坑上踩了过去,随即轻轻一跃,跳上了一排平房的房顶。
“怎么才来?”身后传来栖迟沉沉的嗓音。
江藐叼着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多跟那姑娘谈了会儿心。”
“你们地府还有这项业务?”栖迟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显得有些刻薄,当即沉着脸撇过头去,淡淡道,“我是怕别把这位老人家冻坏了。”
“呵。”江藐冷笑一声,看向栖迟边上被绑成大闸蟹的老头道,“冻冻好!也让他清醒清醒,下辈子别再干这损阴德的事儿了。”
江藐缓步跺到老头儿面前,垂眼看着他:“大爷,咱聊聊呗?”
老头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道:“烟,给我根儿烟抽!”
江藐笑了下,从怀里摸出支烟塞进老头嘴里,还细心地帮他点燃,点点头:“成,您养鬼,您有功!”
老头忿忿叼着烟往里吸,并不打算跟江藐多说什么。
“没啥想跟我说的是吧?”江藐咂咂嘴道,“行吧,那我看看从哪儿开始问起。”
他蹲下来,平视着老头:“你那胥离香打哪儿来的?”
“别个送的。”
“谁?”
“不认识。”
“……”江藐挑挑眉,换了个话题问,“你跟那女鬼大姐是相好的?”
“我!”老头的眼睛突然瞪大,随后狠狠将头扭到一边,闷声道,“关你球事!”
“嘿,你这老骨头!”江藐突然有种想爆捶这老头儿一顿的冲动,但觉得自己现在这行为特像小鬼子在审问老八路,咬咬牙强笑了下。
“成吧,你不说,那我可就不顾你情面的开骂了哈!”江藐清了下喉咙,“咳,你说这女鬼是不是丑人多作怪!自己都长成那样儿了,偏要嫉妒别个小姑娘演主角。那霜儿又不是给她写的,凭什么霸着不让别人演呐?这在你们行当叫什么?戏霸么不是!……要我看,人柳老师比她强多了,活该最后是人家演主角儿!”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头闻言,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知道什么!小茹就是被柳云生那臭娘们儿害死的!”
“你胡溜八扯吧就!”江藐继续激将,“人家柳先生犯得着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跑去害一小龙套?鬼信啊!”
老头儿简直要被江藐的话气疯了,歇斯底里道:“前程?!那前程根本就是她从小茹手里抢来的!她连同蒋明那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一起!把小茹给糟蹋了!”
江藐眼睛一眯:“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小茹已经带着香走了,他说只要有那东西在,底下的人就永远也抓不住她!”
“谁说的?”
“不周山道人!”
江藐倒吸口气,心说这他妈哪儿又冒出来了一道人?就见他身侧的栖迟突然瞳孔一震,一把卡着老头的脖子将人给提了起来。
“你说,不周山……”栖迟阴着脸,掐着老头的手逐渐收紧。
老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在栖迟手上剧烈挣扎起来。
江藐见状,赶忙去掰栖迟的手:“小花哥,你冷静点儿!别把人给我掐死了!”
这一瞬,江藐只觉得栖迟周身都释放着强大的戾气,让他脊背发凉。
“那个道人还跟你说了什么。”栖迟的手背上暴出青筋,似是压抑着情绪哑声道,“说。”
“不知……道!他只说他是不周山道人,给了我香,就……走了!”老头的眼睛不断向上翻着,身子明显已经僵了。
“栖迟。”江藐手下一抖,银鞭瞬间被他握紧在手里,“松手。”
栖迟黑着脸看向江藐,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了手上的力道。老头一下摔在了房顶上,不住地喘着。
不周山……
听到这个地方,栖迟的脑海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画面。血水灌入农田,遍地皆是尸首,在一声绝望的惨叫声中,一个扎着长生辫的小男孩被一根长矛刺穿了心脏。
报仇,杀、杀、杀。
“小花哥,小花哥?”
一只手搭在了栖迟肩上,栖迟一把将那手死死攥住,眼中流露出了强烈的杀意。
“嘶操,小花哥……”江藐觉得自己手都要被栖迟捏碎了,咬牙道,“我是江藐!”
看着眼前的人,理智才渐渐被找了回来,栖迟慌忙松手,江藐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拼命甩着手腕。
“你他妈的,劲儿怎么这么大!”
“抱歉。”栖迟喉头上下动了动,又道了句,“抱歉。”
江藐用手指着栖迟恨笑了下:“这事儿你给我记住了啊,回去咱再算账!”
他说完,才又将头调向了还趴在地上捯气儿的老头,将人扶了起来。
“怎么样,缓个劲儿没呢?”
老头捂着脖子不语,胸口持续剧烈地起伏。
“我这哥们儿脾气不好,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交代!”江藐借着机会继续道,“你刚刚说,小茹是被柳云生和什么蒋明糟蹋了?”
老头仍不发一言。
江藐叹了口气,又给他点了根烟放进嘴里,软下声来道:“老爷子,你也说了有胥离香在,谁也拿小茹没办法。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柳云生真的有罪,多个人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好么?”
话及此处,气氛便陷入到了一片漫长的沉默中。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藐跟前的烟头都已经堆成小山了,方才见那老头仰天长长舒了口气,终是幽幽开了口。
“我叫陈爱山,跟小茹是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