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去换装人偶的束缚
第二天下午,我早已坐在客厅等候多时,在一旁还有一个银毛少女——空银子。
『不好意思啊银子,特地把你叫出来。』
『无妨,大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他已经告诉你了啊这孩子真是保守不住秘密。』
知道我的窘境,却还是愿意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身上,果然银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呢。
我心中如此想到,同时也为自己裹挟二人而产生愧疚。
『也不知道角行和你说了多少,请原谅我发泄一下情绪吧。』
就像呼出郁积在胸口的浊气一般,我把心里的烦恼都向着银子倾吐了出来。银子一言不发地听着。
『无论是天衣还是小爱,都有着巨大的潜力,一转眼就把我花费了数年时间才走完的路给远远抛在了身后。』
『银子,你是怎么看我的将棋的?你觉得赢不了的原因是什么?我和……』
咽了一口唾沫,我把堵在胸口的黑暗而又丑陋的感情发泄了出来。
『我比起小爱,比起天衣,到底差在了哪里?能告诉我吗?』
『……』
银子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脸痛苦的表情微微垂着头。
但她的表情已经给出了大半的答案。
那是和角行一样的表情。
而弱小如我,不得到明确的回答就无法理解,就会去“说不定我也有天赋”那种毫无根据的妄想中寻求庇护。所以——
『告诉我,银子』
『桂香姐……』
『告诉我。求你了,把心里话告诉我。』
银子几乎要哭出来,很明显内心在天人交战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这个女孩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
我在内心再度把自己给深深谴责了一遍,自己为什么要折磨两个孩子呢?
被眼前的失败熏坏了双眼,看不到因为自己的无能狂怒而露出痛苦表情的银子和角行,明明都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却还跟弟弟妹妹们耍着自己的小脾气。
『银子如果不愿意的话,不说也罢。』
银子反复斟酌着不会伤到我同时还能够点醒我的话语,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子啊
『不,银子,说出来吧。』
一个从门口传出来的声音代表了我不敢说出的真正的想法,是角行从学校回来了。
银子最终还是直面我的视线,说出了我一直知晓但是却不敢承认的事实。
『明显变弱了。』
『……!』
『其实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桂香姐。你的将棋没有灵魂。只是浅薄地模仿着定迹和流行战型,你的将棋完全没有内容啊。因为你总是死记硬背他人的研究成果而不做独立思考,一旦棋局偏离定迹你就束手无策了。所以你的将棋没有任何威胁,因为没有积淀,所以也不可能变强。比起现在的你,20岁时那个尽管没有知识却积极热情地下着棋的桂香姐要强多了!』
明明有了心理准备……我的眼角还是变得滚烫。
银子只凭一击就命中了我的要害。
『那个小丫头还不懂什么定迹。但是……不,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仅凭自己的力量去思考棋局。正因为如此,她的每一手棋都是那么耀眼夺目。她下的每一手棋都在为自己积累宝贵的经验,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啊。』
『天衣也是如此,我教导她的内容仅仅是各种阵型的含义,她能够攻破数不胜数的阵型,都是依托于在各种场所艰难对局中吸取的经验和教训。』
『……我知道。』
『桂香姐……』
角行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将眼泪洒在将棋盘上。
『……这我也知道啊。我知道自己的将棋只是在一味地模仿别人……我也知道自己的将棋只是个没有灵魂的换装人偶啊……』
我说谎了。
尽管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一直逃避着这个事实。这根本不算“知道”。
但是若不这么说,还在苦苦支撑着我的渺小的自尊心都会崩溃。若不这么说,我就真的会一蹶不振啊。
银子已经将嘴闭上了,是生怕再说出一些更为残酷的真相让我彻底绝望吗?
『桂香姐』
角行拿出手帕为我擦拭着眼泪,也带着呜咽的声音狠狠地继续将名为真相的利刃刺入我的心脏。
『纵使桂香姐能够通过对定迹的掌握在序盘下出优势,但是却百分之一百会在终盘被赶超的。』
『是这样啊……我的将棋……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啊……』
原本因为流泪而干涸的泪腺再度迸发出汪洋,我把头埋到膝盖下,想要像眼不见为净的鸵鸟一样痛哭。
但是两双有力的手掌却托起了我。
『桂香姐,起来,我昨天说了会有办法的。』
『桂香姐』
角行和银子拥抱着我,在我的耳畔说出了如同黑夜中唯一一道光的解决办法。
『和我们展开研究会吧。』
想要变强的内心几乎跃跃欲试,但是我却知道这样是完全不符合将棋界的规矩的。
研究会并不是过家家。
棋手间,只有双赢的关系才能成立。一方施舍、一方受惠的关系扭曲而又丑陋,在纯净的将棋界中是不被允许的。
但是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我在鬼使神差下却作出了让我的内心都极度不安的乞求。
『求你了,银子……角行不。求您了,空老师,小林老师。』
我把双手撑在席子上,深深地把头垂了下去。
『只要一个月就行。请老师把一个月的时间施舍给我。如果老师能应允,我这辈子都会为老师尽心尽力……』
『别说了!』
银子泫然欲泣地打断了我。
『别说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桂香姐?你明明知道,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的!明明只是个理所当然的要求……为什么要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啊……!』
角行也是一边将衣袖放到自己的眼前擦拭着不断流出来的泪水,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疏通我的呼吸。
『桂香姐一直都是我们最敬爱的姐姐,这种事情根本就是我们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啊,快起来,桂香姐你这样我也要哭出来的哦。』
『谢谢你,银子,角行。对不起』
只要这么求他们,银子和角行就无法拒绝。我作着这种肮脏的算计、演了这出丑陋的闹剧。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审视着肮脏的自己,体味着梦想和现实的乖离,我的嘴角甚至浮现出了苦笑。
如此丑陋的自己,明明在梦中从未出现过啊……
桂香姐宛如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一样,抛弃任何礼义廉耻朝着我们跪下来请求帮助,让我和银子既心疼又感到责任重大。
一个月的时间后,便是决定桂香姐是否要退会的关键时刻,我和银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得出来的结论是——有机会,但是不多。
以桂香姐的勤奋态度而言,我们特意为她进行的研究会她一定会一字不漏的牢牢记在心里,这样以勤来补拙的努力我们都不会否认。
但是将棋的世界是残酷的战场,没有天赋的人终究会沦为别人扬名立万的炮灰,尤其是桂香姐此时已经立于危墙之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一个月能够让桂香姐成长到什么程度,我和银子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的事情,那一定要做到!
银子在和我安抚好桂香姐后便趁着天色未晚先行一步离开了,但是临走前给我投视的眼神包含着深意。
我点了点头确认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之后,她才将那副眼神收回,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去。
银子和我的眼神交流内容很简单:今晚得想出一套方法来帮助桂香姐渡过眼前的难关。
其实首先要做到的很简单,那就是让桂香姐在脑内形成一副棋盘。
因为桂香姐擅长的只有定迹,一旦脱离了记忆中的定迹就会惊慌失措,首先要纠正的便是这样的错误。
并非定迹是不完美的存在,定迹之所以称之为定迹,就是在千百年来无数将棋棋手的打磨中形成的所谓的“最佳”局面。
如果一切行动都在定迹之内,那么桂香姐就是永远不败的女战神。
但是正如生活中永远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一样,明知对手按照定迹走将会立于不败之地,没有对手会傻乎乎的让自己的棋路也跟随着对方的定迹。
再进一步说,你会在后手去化解已经得出“先手必胜”结论的定迹吗?
一旦得出先手必胜的结论,后手的棋手就肯定会设法回避这种战法而不作正面的应对,所以棋盘上就根本不会出现那种必胜的战型。也就是说,“必胜”战法在现实中几乎就没有意义了。
同理,后手也是这样的道理。
职业世界真是残酷啊……根本不存在浪漫那种东西对吧?
是个男人就会想练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必胜绝招吧。
但一旦练成,这种绝招在职业的世界里就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累赘。
同时,那唯一的武器就会被收缴,本应成为最强的男人就会变成最弱的存在。
而定迹正是这样的武器,你可以使用它,却绝对不可以依赖于它。
桂香姐正是因为过于迷信定迹,从而丧失了对棋局的独立判断,进而在场面脱离于定迹的时候迅速溃败。
但桂香姐只是会认为是自己记忆的定迹还不够多,所以遇到了没见过的场面就会慌神,只要让所有的场面都变成“已经研究过”的状态,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在私下拼了命的记忆新的定迹。
这样不行,棋类游戏确实是可以穷举的游戏,否则也不会有ai不断优化算法下出近乎完美的一手。
但是人类的大脑机能却无法做得到穷举,除非有神给他开挂。
记忆会随着时间而衰退,熟悉的画面会因为大量相似的场合而产生模糊。棋手唯一能够相信的是自己的计算力。
听八一说爱的脑中有六面棋盘,可以同时进行八场对局的计算而不落下风。
桂香姐自然是没有这样夸张的天赋,但是从零开始塑造一面棋盘,不难。
脑内的棋盘,每个人看到的也不一样。有的人能像做梦一样看到有色彩的,也有人是黑白的,还有的人看到的棋盘与残局谱上只有线条和文字的画面一致。
但无论如何,脑内棋盘的形态和棋力也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嘛。不管是昂贵的棋盘还是只有纵横线,将棋盘就是将棋盘嘛。
我将帮助桂香姐构造脑内的将棋盘这个想法通过短信告知给了银子,得到了她同样的认可。
『之前我问过,桂香姐脑内也有着棋盘,但是与我们不同,桂香姐脑内与其说是棋盘,倒不如说是模模糊糊的散乱无比的线条。』
银子的信息很快传达到我的手机上,紧接着她又发了一条line。
『不过你和八一这种将棋星人,肯定没有这种烦恼吧。』
我的头上不禁飘过一阵黑线。
从第一次胜过银子之后,她便在私下偷偷管我和八一叫做将棋星人,还说着什么“你们拥有别的感觉器官。所以你们的读速以及局面探索的深度是我们这群凡人根本比不上的。”诸如此类的话语。
听起来就像是打不过就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一样的可笑的说法,银子却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怎么跟她说都不听。
不过,必须要承认这一点,那就是男女棋手之间即使是棋力相当,感觉也会有着差距。
这也是我请求银子一起来帮忙的原因,尽管这么说有着往男女对立方向的趋势,但是将棋界对于男性棋手和女性棋手的标准是完全不同的。
女性棋手想要向上晋升的门槛要高得多,而且在将棋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中从未出现女性职业棋士,清一色的都是女流棋士。
同样段位的职业棋士和女流棋士,能够取胜的几乎都是职业棋士。
尽管说如今的女流棋士的棋力隐隐有朝着职业棋士靠拢的趋势,但是二者之间的差距依旧有着深不见底的沟壑等待着时间的磨平。
同样是从研修会走入奖励会的成员,尽管我在段位上要高于银子,但是涉及到女性棋手,毫无疑问是成功踏过尸山血海凌驾于许多男性棋手的银子认可或提出的方案更具备可行性。
我与桂香姐约定了本周六进行研究会后,便开始为接下来接连而至的事件做起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