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盘后的感想战

    『唔感觉这下子谁赢都不奇怪了啊』

    一旁的澪和绫乃叽叽喳喳地讨论，而我和八一则是相互看了一眼。

    在职业棋士看来，这场胜负依旧是不好判断，但是我们可以看出来棋手的心态变化从而对胜负作出大致的预判。

    将棋考验的不仅仅是棋手的棋力，更考验的是心理上的相互博弈。

    尽管如今形成了一种僵持之势，但是胜利的天平正在一点点的往天衣的方向偏移。

    爱的预读十分惊人，在有限的时间内可以想出能够把常规的敌人远远甩在身后的强力棋路。

    但是天衣却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天衣的每一手都偏离了爱预读中的“最佳选项”，爱通过计算得出的转瞬即逝的将死机会总是如同海市蜃楼般立刻烟消云散，拼命思考出来的回路又会瞬间清零，进而又需要再次进行长考。

    对于爱而言，天衣应该就如同她的天敌一样。

    如同泥鳅一样滑溜，天衣总会下出出乎常人的一手，或是放弃掉一些明显占优的棋，或是吃掉一些在爱眼中完全没有计算到的小棋。

    如果说爱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飞速计算出极有深度的预读。

    那么天衣就是利用了爱过于直接的预读而总会选择下出“最佳的一手”这样的弱点。

    只要让棋路不断偏离爱的预读，那么在同等的情况下爱所要消耗的精力和时间自然要更多，对于大脑的负荷也是相当的沉重，时间一长自然会露出破绽。

    天衣整备好了玉型，等候着爱的进攻，再选择将其化解。

    她的防御根本称不上坚固。虽然有着优

    良的平衡感，但防御本身薄如纸片。

    黑发少女身着的，并非厚重坚固的铠甲

    ——而是华美无匹的礼服。

    “天衣无缝”！

    天女的羽衣没有针脚，存在本身就完美得无懈可击。

    天衣的防御就如此词所示，毫无缝合的痕迹，浑然天成而完全没有能够让对手

    抓住的弱点和缝隙。轻薄…然而无限地美丽、无比地坚韧

    ——她的防御就是一匹人间不应有的羽衣。

    身着羽衣的少女轻启樱唇——

    『放马过来！』

    就像在邀请着对方一般伸出手移动着棋子。

    『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舞蹈吧。』

    撩起了散落在额上的漆黑秀发，天衣微笑着。宛若天女。宛若夜叉。

    我和八一已经退了出去，把最好的观战席让给两位工作人员。

    我们相顾一眼，露出淡淡的苦笑。

    『去外面？』八一朝我说道。

    『走吧。』

    二人勾肩搭背走了出去，脸上的苦笑依旧。

    尽管只是一场研修会测试级别的比赛，但清珑一门的两个新弟子却下出了足以让《将棋世界》记录下来的棋谱，作为师傅的我们既感到自豪，同时也有着淡淡的压力。

    『师兄，我们真的能够教好，这样的天才吗？不，简直就是代表着两个方向的鬼才啊吗？』

    八一难得露出了一些惶恐，而我则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如果说仅仅凭借我们的话，是不够的。』

    『那师兄你的意思是？』

    『我们都是职业棋士，但是在女流这方面我们都不算熟悉，无论小爱和天衣未来想要走哪一条路，不可避免的一点就是一定会与女流棋士打上交道。』

    将棋界对女子十分苛刻，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位女流棋士升上四段成为第一位女性职业棋手，这项运动对女性的要求比对男性的要严厉的多。

    小爱和天衣虽然很有天赋，但是仅仅凭借我们俩的教导是不够的。

    八一蠕动了一下已经形成的喉结，以凝重的表情看向我。

    『真、真的要请那位出手吗？』

    『不请不行啊』

    『』

    我们在关西将棋会馆的大门徘徊许久，最终共同碰拳发出一声哀叹。

    『等过一段时间之后，去拜访吧。』

    『也只能这样了』

    我拍了拍八一的背。

    『八一？』

    『怎么了？』

    『回去吧，小爱现在需要你的肯定。』

    这场比试的胜负已经定下，哪怕小爱再怎么顽强，老实说也没有太大的逆转机会。

    并非贬低爱的才能

    等我们回来了之后，研修会干事久留野七段也正好宣布了二者的胜负。

    『嗯，二位辛苦了，非常精彩的对局。』

    『夜叉神小姐的运子固然精彩，雏鹤同学的反扑也是令人惊叹。尤其最终盘的总攻真的非常可惜。雏鹤同学居然会错过将死对方的机会还真是罕见啊。』

    惊愕的不只是我和八一，作为当事者的二位同时发出了惊愕的声音。

    久留野老师将终盘摆出来，指出了一处。

    『看，这里有将死的机会吧。』

    我蹙了下眉头。

    简单的七手诘，天衣下出的那一手简直就是臭不可闻的局面，只要爱吃下天衣抛出的金就能够将死对方。

    哪怕是仅仅通过市面上的将棋教材自学的初学者都能在花费一定时间解出来的七手诘。

    无论是天衣和爱，在对局中都没有注意到这手简单的棋。

    爱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棋盘，一边发出不甘的哀嚎。天衣自始至终都是低垂着头，膝盖附近漂亮的黑色裙子被她攥在手中形成丑陋的褶皱。

    『原来是这样啊啊是这样啊！』

    因为天衣始终保持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使得对战的双方思考出现了同调。

    天衣产生了这一手能够打乱爱节奏的错觉，而爱则也跟着犯了错误。

    尽管说天衣在现实的棋局赢得了胜利，但盘上的真理却是爱取得了胜利。

    有着将死的机会却错过，这就是自己内心弱小的表现，弱小到居然会错过这样简单的七手诘、

    因为对方的压制而产生了“对方下的棋没有失误”的错觉。爱不断地用手背擦拭着涌出的泪水，宣泄着心头无尽的悔恨。

    在不断呜咽下含糊不清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从爱的嘴里挤出。

    这是爱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输棋便是输棋，并没有任何针对对手的悔恨和愤怒。

    所有的悔恨都会被不够努力的自己咽下。

    所有的愤怒会被发泄到弱小的自己身上。

    在场的人都不会试图去安慰爱，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熟识这一份悔恨。

    被八一保护的太好的爱不想要踏出舒适圈，想要顺着师傅的教导慢慢原地踏步的话，收获的只会是不断地败北。

    强硬地被拉出舒适圈，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虽然很残酷，却是想要踏入职业门槛的必经之路。

    爱在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情况下大声说出了“我要变强”这样的话，让一旁的八一既心疼又感到几分欣慰。

    我将看向爱的目光收回，她已经有了变强的觉悟，这就够了，其余的工作，就交给八一。

    目光重新投视到我的弟子身上，天衣俯视着自己的玉被将死的盘面。

    『是我赢了呢。虽然可能有过将死我的机会，但你却错过了，说明你也就这点实力了。』

    虽然语气冰冷的不似人话，但是我也看到了，她的双唇已经变得苍白，竭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着的声线。

    『我是不会认可你的。我不会认可在场的所有研修会成员。不管是不是前辈，我是不会尊敬比我弱的对手的。』

    嘴巴真是毒辣。

    『不过倒不妨认可你作为我的敌人。』

    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天衣煞白的小脸泛起红晕。

    『天衣！』

    爱抓住了天衣的小手大叫着要进行感想战。

    我朝着天衣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用像赶蚊子一样的挥舞方式朝我摆了摆手。

    不需要我独自为天衣进行单独的感想战了，在天衣与小爱结束了感想战以后，因为天衣的天赋而感到恐惧的研修会的成员们也三五成群地向天衣发出讨论的邀请。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原先的不安感也逐渐消失，大家已经不再犹豫和天衣搭话了，天衣也自然地接受了大家。将棋就是拥有着这样的力量——联系人和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八一被小爱叫住进行师徒对话了，我则是在天衣完成和别人的讨论后把她拉了过来。

    『干什么？』

    『感觉怎么样？』

    天衣斟酌了几分用词之后，缓缓开口。

    『比想象的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那我就放心了。』

    天衣甩了下披在背上的黑色头发。

    『研修会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你的才华在这里肯定是能够得到尽情施展的。』

    我指了指八一和小爱所在的方向。

    『那个叫做雏鹤爱的孩子，是我的师弟八一的徒弟，你可不要被她超越了哦。』

    『哼，这种事情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

    『就是要有这股气，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哈？为什么啊？』

    我拿出一面镜子。

    天衣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因为和爱的对局，她的脸色简直白的恐怖，就像是从哪个棺材里跑出来的吸血鬼一样。

    这是用脑过度的表现，和爱的这一局同时也让天衣收获颇丰，比起在这里继续勉强身体进行感想战，现在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看到镜子上苍白的自己，天衣嘟了嘟嘴也不再说什么。

    我拉着天衣的手，在晶小姐的帮助下艰难离开已经聚集不少人的对战场所。

    刚上车的天衣立刻就闭上了双眼开始闭目养神，稳定而又令人心安的呼吸声在私家车后座表明了大小姐的疲惫。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也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晶小姐却开口了。

    『小林老师。』

    语气极为严肃。

    『怎么了？』

    『大小姐刚才那局下的战法是叫西表刨冰对吧。』

    『是一手损角换。』

    『我不就那么说的嘛。』

    晶小姐展示了她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辣妹牛脾气以后，恢复了平日的语气继续说道。

    『听说那个是老师你擅长的战法是吧。好像会下的人基本没有诶。』

    『职业圈子里会用这样战法的基本上只有我和八一。』

    『这样啊』

    晶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朝着我颔首。

    『小林老师，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请说。』

    晶小姐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天衣已经陷入熟睡后，缓缓说道。

    『大小姐在双亲过世以后就只肯穿黑色的衣服了。』

    『』

    『然而我却想看身着纯白礼服的大小姐的样子。尽管身着黑色礼服的大小姐已经美若天仙但我还是觉得，白色一定一定更适合大小姐。』

    老实说，我很难想象那个桀骜不羁的大小姐穿上纯白礼服的模样，黑色的小恶魔我倒是觉得蛮适合大小姐性格的。但是晶小姐的话语中带着宛若梦中的恍惚，同时又能够感受到被极力压抑着的哀伤。

    所以我也郑重断言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仅仅是漆黑的能够玩弄他人身心的小恶魔，同时也是如同天鹅般高雅纯洁的白色天使。』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有朝一日，老师能够让天衣脱下那身象征着悲伤的黑色礼服，换上如梦似幻的象征着幸福的白裙。』

    话题怎么这么沉重啊

    虽然在开着车，但是晶小姐却朝我的方向低下头。

    『小林老师，拜托了，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情！』

    『我知道了，晶小姐，前面有车啊！！！快点抬头！！！我答应你啊！！！』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晶小姐麻烦你把头抬起来啊！

    我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着熟睡的大小姐。

    这个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骄傲不凡的，宛若黑色天鹅一眼高傲而又不羁的女孩，此刻却像是褪去了一切伪装一样，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留在了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私家车就如同她的巢穴，只有在这里她才会毫不设防地收起一切锋芒，将柔软的一面尽情展现出来。

    或许，这个孩子，穿上白色的衣服，真的会很好看呢。

    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回去的路上我和晶小姐不再发言，车内陷入了一片沉默，为的是给大小姐更好的熟睡空间。

    像这样酣畅淋漓的与小爱战斗后，最需要的便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回复。

    在沉默之中，我们护送大小姐回到了夜叉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