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门5
“你们俩干嘛?吃个饭扭捏什么?”
周南背上被九悠狠狠拍了一掌,瞬间回了神,这才发现他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在盯着穆溪。
不过冷不防被九悠这么一打,他竟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看到这一桌的家乡菜,目光又落到了桌边那坛茶酒上,不禁舔了舔嘴唇。
那是念慈门的祖传手艺——以茗酿酒,甘醇四溢。
周南小时候因为偷喝这茶酒,没少被九悠罚。后来离开了念慈门,不管喝茶喝酒都少了点劲。
“十一少,”九悠给他倒了杯酒,“今天要谢谢你,辛苦了。招魂是个体力活,多吃点。”
“九悠女君客气,我只是受穆仙师之托。”
周南举起酒杯回敬九悠。这杯茶酒,是他敬师父的。
穆溪看着周南神色正常,刚刚的事他应该是不记得了。
这样最好,谁都不会尴尬。
只是心中叹着幸好,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周南放下酒杯想起了正事,视线对上了穆溪:“穆仙师,钟博天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嗯,什么都没找到。”
“那常之恒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
“哦……”
周南直视着穆溪,分明发现了他目光中的犹豫。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事都压在心底。前世自己死缠烂打好不容易让他习惯敞开心扉,如今……算了,还是不要去招惹人家了吧。
“我跟你们说,” 九悠几杯酒下肚,说话愈发畅快,这会儿在拉着周南倒酒,“从今往后,除了你们俩,别的仙门中人再也别想踏进我念慈门山半步。”
“九悠女君,见笑了,我不是仙门中人,我就是个贩魂的。”
周南笑了笑,给她续上杯,扶她坐稳。
九悠仰头又是一杯:“不如你来学学我们念慈门诡仙术吧,你们贩魂道上乱鬼多,诡仙术好用。当年夏风也来学了几个月……”
周南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一晚若非说在穆溪身上感知到了诡气。被诡仙术救过人,身上就会一直带着痕迹,以后再练别的仙术,有时还会冲撞。
所以,中元节那一次走火入魔,大约也是因为这个。
周南望向穆溪,特别想问他,但咬咬牙还是忍住了。
穆溪其实并没有看他,但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提前开了口。
“仙门各家对诡仙术误解颇深,但诡仙术有其他术法没有的能力。中了邪术的濒死之人,唯有诡仙之术能够救回。几年前我偶然得知,当年九悠女君就是用了这种办法,救下了念慈门。”
九悠胳膊撑在桌上,边喝酒边笑:“这几年我念慈门与那些大门派关系这么差,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夏风,我还真不会收其他的世家弟子。”
“那为什么穆仙师就可以?”
“因为……”
九悠突然一顿,看着穆溪笑了笑,把话吞了回去,又喝了一杯酒。
周南本也就是随口一问,但见到穆溪有些怪异的眼神,九悠又这么吞吞吐吐,他虽然好奇,但也作罢,没再问下去。
这时九悠又想起了什么,微微坐直:“对了,有一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夏风,玉门镇妖司近日可有异动?”
“中元之前,我练功时受到诡仙之气的干扰,曾走火噬魂。还有太古山一带,法师们也发现了诡仙气的痕迹。我查过,最近在那一带使用诡仙术的,并不是念慈门弟子。”
“不一定。”九悠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与刚刚喝大时宛如两个人,“这几个月,有几个念慈门弟子失踪了。”
念慈门弟子失踪?
周南预感到这可能又与他有关。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九悠接着说:“几个月前,几名念慈门弟子下山后再也没有回来。今天那钟博天对我念慈门后山如此了解,实在是蹊跷,想必与这几名失踪弟子有关。”
周南听出不妥:“有派人下山寻过吗?”
“寻过,”九悠声音沉了下来,“但没有消息。我担心他们已经遭遇不测。”
周南知道这种时候就需要他了:“这件事我或许帮得上忙。”
“那就有劳十一少。只是,我感觉这件事情很复杂。有人制造出周非扬活着的假象,还故意使用诡仙术扰乱视听。若我没猜错……这幕后的人,想借着周非扬的名义做点什么。”
“无极应龙?”
“无极应龙?”
周南和穆溪几乎异口同声。
两人说完都望向对方,周南笑了笑,穆溪没笑。
九悠现在没心思管两人的小动作,继续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哪怕周非扬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一旦无极封印有事,还是被怀疑。好在今天多亏了十一少,也算堵住了各家的嘴,他们暂时是没有借口抹黑我念慈门派了。”
周南看着眼前的九悠和穆溪,突然触景生情。他从来没想过今生还有机会见面,这一次虽然逃过了招魂,但前世之事似乎越来越近。
心不在焉地连饮了几杯后,他暗暗做下决定,若他今生依旧逃不过这场劫,至少也能不再牵连这两个人。
穆溪看着他,心下惴惴不安。周南今晚有些贪杯。
“十一少。”
被喊的人看了过来,眼里有涟漪。
这个眼神又提醒了穆溪刚刚在隐魂术中发生的一切。他手心渗出了汗,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不行,不能走近。
他知道周南一定还记得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必定恨透他了。而如今能够看起来相安无事,只是因为周南想借机摆脱周非扬的影子。今日事毕,就各奔东西。
凝视了一会,他心中一横,转言道:“十一少,谢谢这一次出手相助。还有,雨时跟我说过,上次你破例接单,虽然乌龙一场,但还是在此谢过了。”
穆溪仰头一饮而尽。连同这十年来想说的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虽然也不知道方才在期待什么,周南心中先是有些失落,却也觉得轻松不少。
看来这一世只活了六岁的周非扬不至于那么招人恨,至少没招穆溪的恨。哪怕现在对于穆溪这就是一场交易,也挺好。
他回敬了一杯。
交易是最简单的,鬼十一少得心应手。
饭后九悠让他们到客房休息,天亮再走。周南没有直接回厢房,而是到祠堂给双亲上了三柱香。又以鬼十一少的身份,面对着爹娘和自己的灵位跪了许久,起来时膝盖都发麻。
折回时路过偏殿,见九悠还在。
“九悠女君,这么晚还不休息啊?”
九悠这会儿比刚刚吃饭时更清新,正在分拣着什么装进一个个香囊,见周南进来便停下手:“你怎么还不歇着?”
“我们贩魂的都是夜猫,早了睡不着。”
“巧了,我也是。”
周南知道九悠的作息,因诡仙术需要阴气的缘故,常常日出而息日落而作。
他刚陪完爹娘,现在想再陪陪师父。毕竟,他从未见过父母,是九悠从小把他带大的。
“这些是什么。”他看着桌上一堆香囊和药丸。
“避祟丸,你听过吧?戴在身上能驱一驱小邪祟。明日要送下山去给村民的。”
周南当然知道,他顺手拿起一个就帮着装起来。
念慈门的这种避祟丸是九悠改良过的,用了雄黄、丹散,加蜡调制,再注入少许诡仙之气,寻常百姓佩戴在手臂上,鬼祟嗅到气息都会绕道而行。
“这药丸是注入了诡仙气吧?”他拿起一颗端详。
九悠得意地开始炫耀:“眼力不错。怎么样,是不是比寻常的药力更强一些。”
“依我看,普通避祟丸可以驱走一丈之内的鬼祟,这种避祟丸已经足够驱赶三丈内的鬼祟了。价格应该不低吧?每季订单多吗?”
“什么订单不订单,连年干旱百姓也不好过。这些药丸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我们不收钱。”
周南本就是随口一问,他依稀记得从前他们家避祟丸的售价就很低,念慈门派不管是驱鬼还是卖药,一直不谋利润。只是没想到现在九悠直接倒贴做起了慈善。
他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发觉念慈门的确不太一样了。
大约时大火之后修缮过,但这屏风、这八仙桌的材质,从前用的明明都是工艺精细的黄花梨,可眼下却只是寻常人家用的榉木。还有这陶制茶具,再也不是他从小喜爱的黑釉木叶纹茶盏。
他这才发现,他家变穷了……
九悠肯定在他六岁去世后就与其他世家断绝了来往,这十来年想必十分拮据。
他这么有钱,老家苦了这么多年他却不闻不问……他真是白眼狼。
富贵的白眼狼一时间十分愧疚,一心想要养家,却又不能太明显,不然九悠会拒绝的。
他斟酌了一会,才道:“九悠女君,我这些年见过许多避祟丸,质量参差不齐。虽说都有躲避鬼祟的作用,但有些仙家为了赚钱,会在用料上偷工减料,从前明明一颗就够用一年,现在都要买双倍……你们念慈门这款药丸看得出炼法精湛、用料上乘,实属好物,不走出青州可惜了。”
九悠正好装完了最后一颗药丸,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别的不敢说,但我反正也是要云游四方,各地也都有些朋友,不如给九悠女君运运货?”
“运货?”九悠不笨,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十一少是看我们清贫,可怜我们?我念慈门是哪里招待不周了?是今晚的酒不醇还是菜不合口?”
周南舌头打了个结:“不是不是……九悠女君误会了,我可是个生意人,见到好货当然想着买卖……”
九悠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逗你的。不怕人笑话,我们念慈门是穷。不过我们再穷也不会昧着良心挣钱,这是念慈门派祖师爷传下的规矩。如今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的确囊中羞涩。十一少若是愿意出手相助,那是最好不过。只是,我有个疑问……”
“九悠女君请讲。”
“你十一少向来不与仙门往来,今日为何愿意帮我们?”
“我信得过九悠女君。况且,您不是也很信任我吗?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子,交给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们做买卖讲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
九悠听了喜笑颜开:“夏风前些日子飞书中说你十分靠谱,我当时还怀疑。今日一见,不仅靠谱,还爽快。”
“他前几天就说我靠谱?”周南受宠若惊,毕竟前几天在不二殿他们交集并不多,而且他还惹了祸。
“你们相识也不久吧?奇了怪,他很少信任旁人。不过他至少没看走眼。”
周南陷入了思考,他觉得大约是月红楼的事情让穆溪认为自己是个靠谱人。
他跟穆溪在一起,他是话多的那个。但跟九悠一起时,他只需要听着就好。
他师父一点都没变,就算天塌下来她永远这么乐观。但即使如此,他刚假死的那段日子,暗中回来看过九悠。那时候的九悠,比现在憔悴得多。
想到这,他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白眼狼。
九悠聊了一阵子避祟丸的事,终于也困了,打了个哈欠。
“明日夏风帮我送这些药丸下山去青州,你也索性多留两日,中秋之后再走。”
周南被传染了个哈欠,心中窃喜。
与此同时,穆溪已经在厢房中泡了小半个时辰的澡。
水汽氤氲中,雪松香气弥漫,结实而紧致的轮廓浸泡在兰汤中。
隐魂术后遗症太大,他肩上和胸口裂出了血淋淋的口子,又痛又痒,方才晚餐时就努力忍着。虽然这浴汤中灌入了疗伤的灵力,但伤口仍犹如火燎。
他双目微阖,刚刚都一切又浮现在眼前。
“周南你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