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殿1
若非见穆溪走了,终于才敢开口说话。
“十一少,恕我冒昧……我只是听说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周南回头盯着她看了看,若非也算是长得好看的女鬼了,虽不施粉黛也看得出天生丽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如今大家都在传你患了怪病,我也是刚知道的。十一少,你脸色真的很不好,是不是病得很重?“
他脸色当然差!
这是他今生跟穆溪第一次见面,居然闹得如此狗血,现在他有理也说不清。穆溪如果就此把他赶走,那他该怎么化前世劫?
但他没想到他来不二殿的消息都传得那么快:“这不二殿戒备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我当然进不来,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本想守在殿门外,等着十一少出去。只是这不二殿结界的驱鬼之效太强,稍稍靠近就会被压制。一个时辰前那位穆仙师出现在殿门外,可我的感应出错,从背影看你们太像了……我就……就上去了……”
“上去?你做了什么?!”
周南瞪大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从身后蒙上了他的眼睛……叫了声十一少……”若非说着眼角泛红,低下头不敢看周南。
“!”
他如哽在喉,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他要被坑死了!
怪不得穆溪刚刚神色这么奇怪!高风亮节的玉门惊雪被女鬼缠身,怎么听都上不了台面。
若非多少知道这些仙门之道与鬼妖势不两立,如今自己惹了事,十分愧疚:“十一少救我于炼狱之中,我却给你惹了麻烦 ……”
周南叹了口气,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情感丰富的鬼,认定了鬼十一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逢年过节还不忘来送礼。实赶不走的,就留下跑腿了,比如言七。
“好了,我的病没事,谢谢挂心了。你快走吧,一会穆溪反悔了你就走不了了。”
若非没有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
“十一少,还有一件事……”
周南见她神情有变,不解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知道十一少梦魇缠身,时常头疼,本来准备了一条夜缎给十一少,被那位穆仙师拿走了……”
“你还给我送礼?”
周南头更疼了,这简直是要送他去死……
“我先前在地府的浣衣局供职,偷藏了一条夜缎……地府常年阴暗,还会遇上火燎、毒气,熏得睁不开眼,夜缎这时就能派上用场。它还有安神治头风之效,我想着或许可以帮到十一少。”
若非边说,边紧握着双手,手上疤痕累累,指关节还有些变形。时常出入冥界的人都知道地府的各种严酷之刑,若是前世的周南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如今他已是铁石心肠的鬼十一少,对这些都司空见惯。
周南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让若非马上离开不二殿。毕竟这样的行为,对穆溪来说跟非礼没什么分别了。更不解的是,穆溪刚刚居然放过了她。
到了殿外,他给若非指了条好走的路:“你快走吧,以后别来这种仙门之地,太危险。冥将很快就会查到不二殿有鬼迹,你再来我可保不了你了。”
听到地府冥将这些字眼,是鬼都会瑟瑟发抖:“我这就走……但是十一少,刚刚在这里我真的从那位穆仙师身上感应到了跟你一样的诡仙之气,我想着必定是你,才……才莽撞了。我从未听说过哪位正统仙门之士身上会有诡气的痕迹,这个不二殿或许有古怪,你要小心。”
送走若非之后,周南失眠了。
若非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但穆溪身上为什么会有诡仙之气?他明明最痛恨诡仙之术这种歪门邪道。
还有,经过了这么尴尬的相遇,还怎么让穆溪开口请求他帮忙,不帮忙怎么化解前世劫,这件事也很让他头疼。
第二天,周南醒来时,已过午时。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一个懒觉了。睁眼后意识到自己身在不二殿,心底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满足感。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肚子咕噜叫,他才起身到膳房去找吃的。
午时已过,膳房的伙计早已散去,灶里也没什么剩菜,只有两根出锅许久的已经瘪掉的油条。
“这不二殿的伙食还是这么差……”
没得选择,周南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倒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如今他习惯风餐露宿,对美食并没有那般在意。而上一世的他,初到不二殿时对这里的膳食简直要嫌弃死了。
这里的膳房伙计不思进取,烹饪手法以水煮为主,盐都不舍得多放,味同嚼蜡。当年他为了穆溪能吃得好,还亲自打理过这个膳房,确保每日菜色不重样。那段时间是不二殿最有烟火气的时候,也是他两世中最有温度的一段日子。哪怕是最后将穆溪关起来时,他也天天亲自下厨给穆溪做饭。
想到这,他又有些后怕。但他告诉自己,前世已经很远了,如今他既不关心苍生,也不在意是非。只要他不开始,就不会重蹈覆辙。
他正嚼着油条发着呆,从角落柴堆后传出了一阵抽泣声,绕过去一看,是个胖乎乎的小道童。
“喂,小朋友,你在干嘛?”
小道童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听见声音抬起头,眼泪鼻涕一把挂在脸上,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周南嚼油条的嘴停住了,这个小孩他肯定认识,叫什么来着……
“你叫什么名来着?”
小道童一愣,感觉这人的问话方式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愣了片刻才答道:“我叫唐可。”
“对对对,你是唐可……你躲这哭什么?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鬼吗?”
周南记起上一世为了治这个熊孩子可费了不少力气。
玉门镇妖司最重传承,每年都会收纳新的门生。一到春季,修真界大大小小的世家门派都会争相把学龄子弟送过来拜师。而这个唐可,被别的仙师认为是“不学无术、难以教化”之辈,辗转了几位仙师之手,最后没人愿意收他,穆溪便亲自带在身边教着。
“你认识我?你是谁?”
唐可揉揉眼睛,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好看的哥哥有点怪。
周南把油条放下,将手指上的油擦去:“现在认识了,我叫十一。”
唐可伸出了所有的手指头,不够数。
“你在你们家排行第十一?”
“差不多吧……不过这个时辰你们应该在读经把?你不好好跟你仙师读经,跑来这儿做什么?”
“师父前几日没时间,苏小师叔带我们读经。今天师父一抽查,我没背下来,师父说不背下来不能吃饭……”
“哦……那你是该罚。”
“不怪我,是苏小师叔讲的经我听不懂!他讲得一点儿都不好!”
周南记得他上辈子也给唐可讲过经,这孩子的确不是个读书脑。他上一世刚来不二殿时,穆溪似乎不是很喜欢他。
有一天早晨,穆溪将四个道童和一本经丢给他,说午饭前必须教他们背完。
彼时的周南刚出山,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说是带孩子了。他看着四个孩子,挠挠头,四个孩子也挠挠头。五人都对这个世界充满疑问。但不就是背经嘛,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心经》,觉得不是什么难事。
“你们能告诉我,你们今天想做什么吗?”
四个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从何答起。
“要……要背经,背不完不能吃午膳的。”其中一个说。
周南心想,这个不二殿真是不通人性:“不是问你们要做什么,是问你们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
可能没面对过这样的灵魂拷问,四个道童开始深思,半饷,其中一个小胖子说:“我想吃糖!”其他三人似乎茅舍顿开,叫嚷着也要吃糖。
周南终于看到了希望:“吃糖啊,好说!你叫什么名字?”
“唐可。”
“唐可你带头,你们谁先把经背好,我就奖励一块糖!”
四道童齐刷刷地坐成一排开始背书。见此景,周南被自己的机智折服,想着带孩子也不难,便满足地决定在树下小憩一会,可没睡一会就被穆溪揪着耳朵抓起来了。
“啊啊啊啊……”
穆溪:“为何偷懒。”
周南:“没偷懒没偷懒,他们都在背着呢,都快背好了,不信你问他们。”
几个孩子点点头。
周南急切地让唐可来背一遍,证明自己没偷懒。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亦识亦复如是。”
唐可摇头晃脑倒是一字不差。周南满意地竖起大拇指,心生欢喜,有一种自家娃给自己长脸的感觉。
穆溪面无表情:“释义。”
“大哥哥没讲……”
唐可一脸天真地看看穆溪,又看看周南,觉得可以吃糖了。
周南尴尬,不明白这有什么需要讲的,他学的时候一读就懂了……
“不是没讲,是还没来得及讲——”
他故意拖长尾音,悄悄瞥一眼穆溪。
唐可问:“那,色即是空是什么意思?”
周南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就是形式变了,但是本质不变,离经不判道。看见这地上的雪了吗?春天雪化了变成水,但其实都是一种东西,就是这个道理,懂吗?”
道童四脸茫然。
周南觉得他们太笨,得换一种浅显易懂的说法。
“比如我对你们师父说‘我喜欢你’,你们师父应该回我什么?”
穆溪狠狠地瞪过去,意思很明显:别乱出幺蛾子。
唐可继续童言无忌:“师父应该回‘我也喜欢你’。”
周南心想孺子可教:“哈哈哈,正确!但是如果他不回‘我也喜欢你’,而是回一个拥抱,或者是一个亲吻,那也是一样的。形式变了,本质不变,此乃空即是色也。”
唐可似懂非懂:“那……你跟我们师父是道侣吗?”
“……”
空气突然安静,周南发现自己把自己玩坑里了。
不过那天过后,他就特别喜欢唐可。
思绪绕了一大圈,他才终于回到现实。他今天睡得满足,心情也好,此时便想逗一逗这个小孩。
“你刚刚是不是也偷吃了油条啊?”
偷吃被发现的小孩紧张地捏起衣角,全然没发现自己嘴角的油迹。
“我没有!”
“小心我去告诉你师父……”
“你别告!师父最近很不开心了,你不要再去烦他!”唐可突然变得奶凶奶凶的。
周南一愣,这熊孩子上一世天天捣乱,这一世倒是跟穆溪感情挺好。
“他为什么不开心?”
唐可抓了抓头:“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反正今天一早师父火气就挺大的。”
“今天早上?”
周南觉得肯定是昨晚若非惹到了穆溪。
他低头看了看唐可:“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师父不生气,你想不想知道?”
唐可用力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好看,对师父也好像很关心,应该不是坏人。
周南走到灶台边,找到了鸡蛋和面糊,开始张罗生火。
他觉得一个人的爱好会变,但口味应该不会变。怎么样让那个人消气,怎么样哄他开心,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了。每次穆溪一生气,就想吃煎饼果子。吃的时候嘴角会沾上甜面酱,明明很好吃,但他的表情依旧很愤怒。
说不定,穆溪一高兴,昨晚的事也就不计较了。想到这里,周南没忍住扬了扬嘴角。
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看的唐可歪了歪头,他从没在不二殿中见到过谁有这副神态,不明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