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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章,我求你……你难道一定要用这一件事,来惩罚我么?”
李广宁哀哀恳求,一直钻进杜玉章耳朵里。到最后,那恳求成了一阵阵啜泣一一啜泣声极小,又断断续续。好像那人是极力压抑着声音。可就算如此,还是没办法遮掩所有的响动。
杜玉章再次睁开眼睛,向李广宁看过去。
原本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大燕雄主,此刻佝偻了身子,头也深深垂下来了。他肩膀抖动着,两只手掌用力捂着脸,泪水就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来。
不过短短数日,他的鬓边竟然染了风霜。触目惊心的白,一缕缕在鬓角显现。此刻那些泛白的发丝也一并闯进杜玉章眼中。
“玉章!”
李广宁突然伸手,用力攥住杜玉章的手。两只通红的眼死死盯着他的脸,声音依旧断续,
“如果我……我能保证,你病好了就再见不到我!也不行吗?”
“我知道你对过去……你忘不了,你说你见了我就难受,就要做恶梦!我走,我叫你再见不到我!玉章……你要和谁一起就一起,你要不见我就永远不见我!行不行?我只要你活着,我不会再强迫你……你活着就好……这样也不行吗……”
杜玉章看着李广宁,张了张嘴。一潭死水的心中,终是起了波澜。
他太了解李广宁了。李广宁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执拗的性子,是打断了脊梁我不愿意低头的。可是如此骄傲的人,对他又执念那样深,今日怎么从他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真的有些出乎杜玉章意料了。以至于,让他那样沉寂的心,都起了些好奇。
杜玉章轻声问,
“陛下。臣当真不明。臣这样一个人,只有皮囊是好的,也只有身子是可取的。陛下当年愿与臣……也不过是看重臣是个妖孽身子,能伺候君王。现如今,臣已经是将死之人,若往日还有一副皮囊可取,此刻臣的皮囊也再算不上好看了。身子更是风中残烛,是朝不保夕,伺候不得君王了。”
“不,玉章!不是这样的……”
杜玉章却没理会李广宁。他继续说着,
“何况,若是陛下真的再不见我,我对陛下就更没有用了。不能伺候君王的杜玉章,陛下为何一定要让他活着?死了……不是更加干净?”
“你胡说!”
李广宁眼底满是血丝,“那都是些气话,是我在惬你,是我在泄愤!我心中不是这样看待你……你当真不懂吗?我恨你,是因为我只有你!旁人可以背叛我,可以想我死,但是唯独你不可以!你难道真的不懂?你与谁人都不一样,你不能背叛我!只有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小玉章啊!”
“我是因为以为你心中没有我,以为连你都想让我死,我受不了!我只能报复你,只能一门心思恨你,我根本不敢想你我的好时候,但凡想起来,我,我心里……”
“可我从没想到过,你心中其实是有我的!而那些误会,都是木朗一手策划!
他用你的口告诉我往海边逃命,却在海边布下天罗地网,若我当真去了,只有死路一条!我当时见到你来报信,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我糊涂了,我被木朗的奸计给骗过去了!我以为你大雪天单骑数十里,只是为了来叫送我去死……是我糊涂,是我错……可我现在知道了!玉章,我不求你原谅我了,也不求你在我身边了!我只求你活着……”
“原来是这样。是师兄做了手脚啊。”
杜玉章是第一次听闻这段密辛。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叫他苦苦捱了三年的折磨,背后原因竟然这样简单。
他看着李广宁。那三年中,在他决定放弃一切之前,他心中一直有个难解的心结一一那个最为宠爱他的宁哥哥,为何一朝登基就变了性情,要对他那样狠辣折磨?
多少次,他夜深时做了美梦,梦里回到东宫。他的心上人,依旧是那个言笑疏朗的太子殿下。可梦醒后,只有泪水沾湿的枕头,和清冷的一轮月光。
到如今,才叫他真正知道了缘由。竟然是这般阴差阳错,断送了他的爱意,更断送了他的性命。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心中竟生不出什么怨恨,只觉得人生无常,有些可笑。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坦然许多。莫非那药当真生了效果?就连胸口的憋闷,都不那么疼痛了。
“如何?玉章,行不行?”
或许是看到杜玉章神情舒展了些,李广宁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急急道,
“你活着,去哪里都好……我绝不再干扰你!若是你肯,你就来看看我……或者给我些音信也好……可若你不愿,就让我此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玉章,但你得叫我知道你还在这世上,不然,你叫我怎么……怎么能捱得下去?”
杜玉章露出一点清浅笑容。
“陛下,您如今这样想而已。若臣真的活下去,您想要的只会更多。”
“不会的!玉章,我答应了你的!就不会反悔,你难道不信我?”
“陛下,臣信您如今真心实意。可人心这种事,本来就是变化莫测。此刻的真心,或许就是日后的假意。陛下,若是当年的东宫里,有人对陛下您说,你我君臣会到今日这个地步……陛下,您会信么?”
“当然不会信啊!”
李广宁急得脖子都有些红,他争辩道,
“可这都是因为木朗的诡计啊!若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
“是啊,那都是师兄的诡计。”
杜玉章半闭上眼,不再看李广宁了。因为他其实比李广宁本人,更了解这人偏执的性情。
“可是陛下啊。您没有想过,只是一个外人的诡计,就能让陛下您整个人都变了,也能毁了我们之间那么多年
的信任。陛下,您不得不承认,这其中有些事情,其实是命中注定。”
“什么命中注定?玉章,我不明白!”
“就算没有这一件事,陛下,东宫中那样快活的神仙日子也不会长久。陛下与我疏远反目,是迟早的事情。”
“不会的……”
“……陛下,您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其实您的心中,没有您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信任杜玉章。您也不像您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杜玉章。”
杜玉章想了想,又摇头道,
“我这样说,或许对陛下您也不公平。
这几日昏昏沉沉,却让我想明白一件事。陛下,您是东宫太子,是大燕天子。您确实不必,更不该太过了解—个臣子。从前是我痴心妄想,得了您的宠爱后,就还想要您的一颗心。但说到底,陛下是天子,天子本就该高高在上,本就该冷面无情。而臣乃一介臣子,本就该鞠躬尽瘁,本就该肝脑涂地。我当初想要的太多了,您当初以为您能给的,也太多了。我们都看错了对方,也都将对方放错了位置。说到底,一切早就注定了。”
“玉章,你说的不对!”
“臣哪里说得不对?陛下是天子啊。可臣不肯将陛下当成天子,却还想让陛下永远是臣的宁哥哥一一这怎么可能呢?陛下叫臣侍寝,臣就该乖乖侍寝;叫臣跪地服输,臣就该乖乖服软。可臣偏不要,却还像东宫里那样执拗,岂不是将堂堂君王当成了自己的心上人一样撒娇任性?陛下,是臣自取其辱,更是臣自作自受。”
“玉章,你这样讲,分明是不肯原谅我!你告诉我,到底如何你才肯好好医治?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哪怕你要我大燕江山……”
“陛下慎言!”
这是今晚第一次,杜玉章露出激动神情。一只手扯住李广宁袖子,语调也急起来,
“陛下是明主,怎么能为了一个逆臣杜玉章,说出这种……咳咳,咳咳咳!”
“玉章!”
情急之下,杜玉章再次咳喘起来。李广宁赶紧将他扶起,替他顺气。好一会,杜玉章终于平复了。两人相对无言。良久,还是李广宁先开口。
“玉章,我知道你将大燕子民福祉,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放心,我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辜负你那些年,为大燕兢兢业业的一片苦心。”
“若是如此,臣替大燕子民谢陛下。”
“那你自己呢?玉章,我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再绐我一个机会?”
杜玉章垂下眼帘。他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陛下,臣能否与黄大夫谈一谈?”
很快,黄大夫到了房间里。杜玉章看了李广宁一眼,见他还殷殷切切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杜大人,您找老朽来,是有什么吩咐?”
黄大夫恭敬开口,杜玉章却没有回复。他又看了李广宁一会。终于,李广宁脸上显出些隐忍神色,
“玉章,你与他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我也只是关心你的病情啊。”
杜玉章依旧没有吭声。他单手撑着床板,头微微垂下。只是坐着,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一一看得出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他是累了。李广宁见他这样子,心里一堵,终是不忍再与他僵持。
“我替你取一个枕头,你靠着与他说话吧。玉章,我就在外面等着。需要我进来,你便随时叫我。”
说着,李广宁扶着杜玉章靠在床边。他嘶哑的声音在杜玉章耳边响起,
“你不要太过劳累。若是有话,也不急于一时。”
“那我就出去了。”
“……好。”
等到李广宁走后,杜玉章看向了黄大夫。他开口道,
“黄大夫,这几日我昏昏沉沉,一直挣扎着醒不过来。但其实,我对外面还有所知觉,你们说话,我也听得到的。”
“杜大人……”黄大夫神情一变。他扶着床边,颤颤巍巍就要下跪,
“是老朽做了昧良心的事,害了杜大人您啊!老朽这些年都不曾忘了这事,若能赎罪,老朽万死莫辞啊!”
“黄大夫,我听闻你也是被人胁迫。若说有错,你也不是错得最厉害的那个。”
杜玉章摇头道,
“黄大夫,我没力气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别的,就算过去了吧。”
“杜大人请讲!老朽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那种药,要吃三次,才能将病根尽数催岀。却让我有些好奇,若曾有人病得命悬一线,那催岀病根时,此人也会再次性命垂危么?”
“杜大人聪明。说来,许多病症是耽误太久,成了顽疾,病症侵入肌理,才药石罔顾。其实治病从来在病症初成之时最有效。因此,这药将人体内病症催出来,就成了治病去根的最好时机。”
“原来是这样。”
“但药终究是药,并非仙丹。若本来留下的就是危及性命的病根,自然浮现出的病症依旧是危及性命的。当然,比陈年旧疾容易治好一些,却也不是毫无风险。杜大人您的身子……”
黄大夫神色复杂,没有接着说下去。
“那么,假如有个人本来就已经死了,却神差鬼使再度活了过来。吃了这药……”
“杜大人,您是在说笑了。既然活过来,就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只是濒死而已。若当真有死而复生的事情,那这药不是反而成了催命符?毕竟曾经致死的病,再次勾连出来,一样是会要人命的啊!”
“黄大夫,您说的是。”
“不过这也都是妄谈。毕竟,从没有人能真的死而复生,也谈不上喝这药引发这些后果。您的身子,最大的威胁其实是当年糟蹋得太过,底子太弱。这第二波用药后十分难捱,恐怕要遭罪的。若是到时候捱不过去……”
“黄大夫,我知道了。遭些罪而已,我早就习惯了。这个我不怕的。”
杜玉章垂下眼帘,想了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请您将陛下请过来吧。我有些话,要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