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掌声渐止,杜明媚站起身,蹲身行福礼,缓慢向后退。
千柳手捧披风走上前,将披风披好,喜上眉梢,声音压低却仍旧透出欢欣,“小姐,你跳得真好,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杜明媚扬唇浅笑,紧了紧披风。
今日酣畅淋漓,千姝宴的魁首只会是她。
千柳扶着她往回走,杜明媚走在长桥上时,甚至不忘低下头,状似不经意般,垂眸寻找之前那场混乱的罪魁祸首——她遗失的珍珠。
她之前一时心急,身上只有装碎银的荷包,来不及多想,她便扯下包上珍珠。
看了几息,始终没有找到那颗珍珠。
杜明媚无声轻叹,后悔不迭,早知便用碎银子了,那颗珍珠可比碎银值钱,如今家中家底不丰,她却如此挥霍,不好不好。
杜明媚有千柳扶着,便暗自出神,一边往前走,一边思索如何增加家中收入。
爹爹杜衡乃正六品通判,全年俸禄仅够平日吃穿支用。
但杜明媚的祖父母乃京中名门杜氏一族的旁支,祖父母离世后,家中所有均传于独子杜衡。
他们虽是杜氏旁支,比不上嫡支家财丰厚,但也略有薄产,在京中有两间铺子,地段有好有坏。
娘亲江芷佩出嫁之时,陪嫁单子中也有一间铺子。
夫妻二人当时不知几时才会回京,便商量着将其中一间地段不太好的铺子卖了。
京中房屋寸土寸金,虽然地段不算非常好,但仍然卖了个高价。
宅子是祖上传下的,轻易动不得,且日后若是回京,也有片瓦遮风。
杜衡带着妻儿到虔州,买下院子安顿下来后,用剩下银两在虔州热闹集市买下两间铺子。
两间铺子相邻,一间卖布料一间卖脂粉,奈何杜衡与江芷佩在经商之道上,皆不精通。两间铺子坐落在闹市街头,每月盈利也只够江芷佩平日人情往来,赚不了大钱。
杜明媚上一世偶尔陪着娘亲去铺子盘点账本,沉思片刻,终于想起那两间铺子的位置,打算明日得空便去那边看看。
正想着,千柳突然停下脚步,扯了扯她的衣袖。
杜明媚偏头,“何事?”
千柳伸出食指,不动声色地指向一边。
杜明媚沿着她的指尖看去,不远处杨柳枝下,郭如瑶身穿舞衣,不知站了多久。
既然碰上了,当做没看见似乎不太妥当。
杜明媚走上前,蹲身行礼,“三姑娘。”
郭如瑶眸光狠厉,连连冷笑,咬牙切齿,声音似从齿缝中挤出一般。
“杜明媚,我倒小瞧了你。平日藏拙可累坏你了吧,就等着今日这般好时机?”
杜明媚不欲与她争辩,垂眸颔首,端的一副木头桩子模样。
郭如瑶冷言冷语,明嘲暗讽说了一大通,却见杜明媚没有丝毫反应,那股子气顿时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涨得满脸通红。
郭如瑶抚着胸口,放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随即摔袖离去。
杜明媚偏头看向湖中小台,回身对着千柳道:“到底是知府千金,待遇就是不一般。压轴出场也就罢了,在此耽搁许久,还没有人催她上台。”
千柳以袖掩面,捂唇才没有大笑出声。
杜明媚回到阁楼下,宋暖小跑着走到她的面前。
“姐姐,姐姐!”宋暖一个踮脚,跳起身来,整个人扑到杜明媚身上,双颊泛粉,激动地蹦蹦跳跳,音如黄鹂,“姐姐跳得真好!”
杜明媚被她扑个正着,往后退了半步才险险稳住身子,拍拍她的头,嘴角含笑,“唔,我也觉得我跳得不错。”
“可莫要再夸她了,若她身后有尾巴,眼下必然翘上了天。”
江芷佩缓步走上前,虽说着这般话语,眉梢眼角却都透着喜气,显然也很开心。
秦菀微微睁大双眼,作出极夸张的惊诧模样,也笑出声。
“一月未见,当刮目相看。阿苋,舞艺精进颇多,确实下了苦功。”
杜明媚已经许久未得长辈们如此夸赞,上一世在深宫之中更是谨小慎微,乍然听见夸奖,杜明媚愣怔片刻,双颊以肉眼可见地泛红,露出淡淡羞涩。
江芷佩瞧见自家姑娘害羞,却佯装不知,“咦”了一声,打趣道:“我家大姑娘竟然还会脸红?”
她偏头看向秦菀,“还是你说话管用,若是我说那话,她指定要说,我天赋异禀,学舞极快!”
江芷佩双手背在身后,微抬下巴,学着杜明媚的语气说那话,将秦菀逗得前仰后合,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母女若是搭个台子说书,必定门庭若市!”
杜明媚换好衣裳,随着宋暖回到小厅。
跨进厅门,杜明媚便感觉厅中众人,全都齐刷刷转头看向她。杜明媚装作不知,目不斜视,径直回到之前的位置。
宋暖坐在她身边,微微倾身,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告状。
“姐姐,你都不知道,你在楼下准备之时,那些人说得有多难听!”
宋暖单手叉腰,笑得格外得意,“不过,当姐姐你上台,她们先是震惊,难以置信,后面陆续都服气了!”
“哈哈哈哈,姐姐,你那时候不在,没有看到她们变脸,真的是太可惜了!”
宋暖一时忘情,笑得大声,周边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她,其中不少暗含怒气与嫉恨。
杜明媚微微偏头,对上那些满含恶意的眸子,一一对视,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那些人愣怔片刻,或垂眸或偏头,皆败下阵来,躲开杜明媚的眸子。
杜明媚这才收回视线,眼底冷厉不再,换上暖暖浅笑,她拍拍宋暖手背,轻声道:“古人有言败而不怨,胜而不骄。”
宋暖点点头,乖乖坐好,“嗯嗯,我明白。不可太过张扬,免得小人嫉恨。”
丝竹之声透过细纱帘子,纱帘只遮住上半边窗子,窗边之人,微微垂眸便能将湖中之景尽收眼底。
湖中小台,郭如瑶一袭鹅黄舞衣,在湖中一边起舞一边甩动水袖。
水袖沾墨,墨汁落在湖边立起的屏风上,待舞毕四面屏风摆在一处,便是一副水墨画。
杜明媚坐在窗边,垂眸品茶,素手纤纤端杯持盖,静静坐着,宛若画中仕女。
她看了片刻,放下茶杯,勾起唇角,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郭如瑶还是不够聪明。
一边跳舞一边画画,并非难事。据杜明媚所知,在这厅子之中,除郭如瑶外,还有三人能做到。
若是平时,郭如瑶此举定能让人眼前一亮,奈何今日有她的剑器舞在前,郭如瑶便算不得惊艳了。
到底还是郭如瑶太过盲目自信,笃定她跳不好剑器舞,偏要在她之后压轴上台。
笙息鼓歇,郭如瑶定身停住。
湖边静候的四位婢女上前,将四面屏风摆在一处,面向湖心,以供两侧宾客观赏。
两侧阁楼离那湖中小台最近也有两丈远,屏上山水画得简单,不能细看,但远远望着,便显得大气磅礴。
杜明媚颔首,郭如瑶为了今日千姝宴,确实精心准备过。若是她今日没有来,魁首应当是郭如瑶。
郭如瑶退下小台后,湖边两侧阁楼陆续响起脚步声,正是候在长廊外的丫鬟们,进屋清点竹篮上的花束。
管事嬷嬷一手持笔一手捧册子,当着众宾客的面,清点花数记录在册,以示公平公正。
宴前听到风声的老爷夫人们,看到管事嬷嬷这般做派,不由在心中暗道一声,还是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想的周到妥帖。
而那些官衔不高、品级不高的老爷夫人们,眼见郭府如此小心谨慎,忍不住心生诧异,默默猜测,难道今日千姝宴还有旁的目的?
很快,管事嬷嬷便统计好各篮中花数,捧着本子离开。两边阁楼的花数相加,便是最后每位千金所得花数。
知府夫人坐在厅中上首,四周围坐着来赴宴的夫人们。
她挺直腰板,看着管事嬷嬷呈上册子,抬眸快速扫过,却见自家闺女只得了二十八朵花,柳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很快松开。
她抬起头,在众人之中找到江芷佩,莞尔浅笑。
“恭喜杜夫人,杜大姑娘得了三十朵花,千姝宴魁首当之无愧。”
话音落下,周边众夫人纷纷看向厅中角落。
江芷佩怡怡然站起身,先对着上面的郭夫人行了一礼,眉眼带着淡淡笑意,透出恰到好处的欢喜,“我替我家大姑娘多谢各位夫人抬爱。”
寒暄客套几句,江芷佩缓身坐下。
周边坐着的各家夫人,纷纷小声道贺,江芷佩都带着笑意一一谢过,举止有礼让人挑不出错。
上首郭夫人拍拍册子,提高音量,“众位或许已经得知,圣上今年七月初将离京南巡,届时皇后娘娘将随驾南下。”
“我家老爷得了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后娘娘将在沿途接见各州各府品行端庄、才貌皆备之人。”
郭夫人说到这里,刻意地停顿片刻,“今日千姝宴的目的,恐怕在座各位都明白了。”
话音落下,不大厅堂,霎时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秦菀一把握住江芷佩的手臂,神情激动,眼睛明亮,若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场,秦菀都要像她那个不太稳重的闺女一般,跳起身来。
她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凑到江芷佩耳边,小声道:“阿苋是魁首,到了七月,她是不是就能见皇后娘娘了?!”
江芷佩也惊了一惊,她原以为今日千姝宴,只是为虔州未婚男女创造合乎礼节的见面机会,万万没想到,今日宴会竟是为了七月那桩大事。
她拍拍秦菀的手背,无声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悄声回她,“莫慌,看看郭夫人如何说。”
郭夫人放下手中册子,端起茶盅,待厅中交谈之声渐渐淡去,她才放下茶盅,眉眼含笑,点了点头。
“众位猜的没错,今日千姝宴就是为了挑选品貌才德皆备之人,得花数前五人,待皇上皇后銮驾到达虔州,可去行宫面见皇后。”
心中猜测得到肯定,众位夫人再次交头接耳,这一次郭夫人却没有给她们平静心情的时间。
她紧接着道:“进行宫见了皇后娘娘,金银珠宝、绸缎布匹、文房四宝之类的赏赐,必然不少。若得了皇后娘娘的喜爱,说不定还有机会前往京城上女学。”
郭夫人扫视屋中众人,除了杜通判与宋同知的夫人从京中来,听过京城女学的名头,其他夫人皆是京外之人,对京中女学了解不深。
她沉思片刻,缓缓道:“京中女学,乃皇后娘娘所办。意在传授女子学识,女学中皆是女夫子,偶尔会请国子监博士前往授课。”
郭夫人屈指,扣扣桌面,“你们应当听过国子监的名头,里面随便挑一个出来,皆是状元之才。”
“除此之外,女学中的学子,莫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嫡千金,皇后娘娘所生的朝云公主,也在女学中进学。”
郭夫人说了许久,略有口干,端起茶盅轻抿一口,才接着说道:“我说这么多,只有一个意思,有幸面见皇后的五位姑娘,这些时日好好修身养性,既为虔州脸面,也为自个前程。”
厅中众夫人齐齐起身,对着郭夫人屈膝行礼,“臣妇定铭记于心。”
郭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手向下压,“诸位坐下吧。”
郭夫人重新拿起桌上册子,指着上面的数目。
“根据册上记录,杜明媚乃魁首,郭如瑶其次,宋暖其三,祝宝珠其四,吴筱筱为五。以上五人,回府后好生准备。”
念完名字,她放下册子,莞尔浅笑。
“这五人皆是在座各位及对面男客们投票选出,诸位及各府千金,可莫要不服气。”
她顿了顿,突然轻笑出声,看向江芷佩。
“连我家三姑娘都败给杜家大姑娘了,诸位便可信今日之事,我们郭家可没有暗地里做手脚。”
诸位夫人皆笑了起来,纷纷应和,“夫人做事光明磊落,除非那些眼瞎之人,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