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然和马巍巍
当你与魔鬼搏斗时,要谨防自己也变成魔鬼。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正在凝视你。
——尼采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马巍巍站在南亚第一高楼火星大厦的停机坪上,注视着西北方向,一束光从一朵灰色的云穿下。马巍巍仿佛感到,那里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啊。一直走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走吧,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耳朵里传来再熟悉不过的电影台词,马巍巍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停机坪的边缘,再跨过去一脚,她就将融化在这无际的蓝天里
萧然的家乡在鲁南一个小城,父亲是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算卦先生,人称萧半仙。他根据萧然的生辰八字,早早算出萧然应当走进机关单位,从事经济或会计职业。萧然从小热爱画画,对父亲安排的命运从不认可。但是高考后,还是听从父命,填报了南京审计学院经济专业。但他骨子里仍然热爱绘画,大学四年时间背着画夹跑遍了南京的各个角落。
在萧然看来,南京是一个特殊的城市,有着特殊的精神气质。她一边是山,一边是水;一边是北方的刚犷,一边是南方的纤弱;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春梦。她因晴朗而显得娇媚,潮湿而显得忧郁。在初春的季节,南京多的是雨水和板着脸的天空。你记不清几天见不得太阳,只能在无意与无奈中把乐观的精神随着雨水化掉。街上弥漫着雨丝和灰雾,行人有时很少,静极了。然而你不必担心天气会和池莉笔下的武汉那样一直坏下去,不经意你突然发现天气放晴了,阳光明亮地刺痛了你的眼。于是 ,南京露出她活泼而妩媚的面庞。
这样的南京给他两个精神:一个是理想主义的热情,一个却是忧郁的审美观点。它使他的头脑里形成了许多对立的审美概念,时刻相互冲撞着。昏暗的、明快的,轻浮的、严肃的,忧郁的、热情的,平淡的、剧烈的,舒缓的、迅疾的,理想的、现实的,这一切都时刻激发着他的灵感,影响着他的人生。
他爱在清晨跑到江边,坐到一块石头上看着轮船驶来驶过。风往往很轻柔,波浪轻轻的拍打着礁石。仔细倾听,却不再有别的声响,波浪声越来越急促,仿佛潮水一样要涌上来,淹没了自己。他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忧愁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去江边,
看江水寂静地东流。
江面有时卷起狂风,涌起巨波,
那是忧郁的潮水,漫过我的胸心。
我也去看朝霞,当流云变成绯红,
江面静极了,轮船像行驶在彩梦里。
我兴奋地欢跳——想起你
我又忧愁了,这绚烂的天空怎么给了我日落的惆怅?
萧然爱在这样的清晨读卡夫卡。他总能深刻地感受到卡夫卡那阴鸷的眼神以及那永远孤独的、绝望的与生俱来的气质。他沉迷于卡夫卡那低喃似的叙述中,即使皮肤被刀划破了似乎也不会察觉。有时萧然也会像《城堡》中的k感觉的那样,刚度过早晨,夜晚就来临了。他也读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读余华的《活着》。
萧然爱在紫金山中幽静而漫长的青年路上漫步,爱在十月秀丽的灵谷寺感受浓郁的桂花的香味;也爱逛喧闹的夫子庙和湖南路夜市,爱在新年夜倚栏观赏被高空烟花照耀的玄武湖。
萧然爱南京,南京就像他的精神归宿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他,诱惑着他,使他如此心甘情愿地离开故乡,使他读到莱蒙托夫的诗句:“我生在这里,但心不属于此地”时,不禁热泪盈眶
是的,萧然没有钻进父亲早就编织好的命运的笼子,而是告别了家乡,选择了绘画与漂泊,毕业当年的秋天,再次回到了南京。
马巍巍出生在终南山脚下。在她记忆里,就从来没有爸爸妈妈的概念,她的童年里,只有瘦弱的奶奶,远处只有绵绵起伏、插入云端的山脉,森林、溪流、以及掩映在竹林旁的土坯房。偏僻的山村,贫瘠的供养,奶奶真挚却唯一的爱,使她走出这茫茫山谷,考进了南京师范大学英语专业,这真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她爱坐火车,更爱读书,爱看电影,很多仰慕已久的作品却是18岁到了南京才得以看到。上学坐的火车,漫长却十分浪漫。她遇见过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看得出来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读圣经,唱圣歌,或是用钢笔在笔记本上画速写。她注意了她一路,直到她在南京下车。还有一次遇到过太像王安忆小说的人物项五一的人,也遇到过因网恋而赴约的少女,印象最深的是遇到一个威严的年轻军官。他站在车厢的连接处,低着头,沉思着。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抬起头来,目光锐利逼人,她不由得转过身去。她想,车厢里有空座,他却一站千里路程,是不是一种军人刻意追求的挺拔与威严呢?她不清楚,是初恋的感觉,还是想成为军人的情愫?
然而,她始终挂念远方的奶奶,大学毕业她选择回到家乡任教。在离开南京的前一天,她特意买好火车票,专程爬了一次紫金山,与这座梦中的城市告别。她从紫金山后山出发,一路前往头陀岭。就在通往天文台的路上,发现了一张寻人启事,是找一个在山中失踪的少女,由于日晒雨淋,名字和照片都已不清晰。这给她十分奇异的感觉:在这个阳光照耀的下午,如果她也失踪了,有谁会为自己在这里贴寻人启事?除了年迈的奶奶,她没有其他亲人,她的奶奶也永远无法知道她曾经到过哪里。想到这里,她流泪了,不再敢走山路,在山顶坐上了下山的缆车。秋天的紫金山,层林尽染、桂香幽幽,就在脚下的上山小道上,她看见一个像高仓健的男孩,正在抬头望着她。她情不自禁地向他挥了挥手,大声喊道:“你怎么一个人啊”男孩也挥了挥手,却没有说话。她特别失望,突然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啊
别了,南京,别了,一个童话般的大学!
她选择了家乡中学教英语,她不想离奶奶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