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孤辰寡宿
“你命中劫财太重,恐怕今生还是空欢喜一场。”
赵砚存听了这话,心神巨震,额头处传来一阵钻心腕骨的尖锐痛意,仿似有人手拿利刃,在对他的神魂刀劈斧凿一般。
他俊朗的脸侧登时血色全无,英挺高耸的鼻尖渗出一点冷汗,赵砚存牙关紧咬,若非他意志力远胜常人,恐怕要□□出声。
赵砚存抬手扶额,手背青筋毕露。
玉清公主奇道:“怎么了这是,被我的话吓到了?”
并非是吓到……
一片混沌之中,赵砚存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她说:“你命中劫财太重,若真心为她,最好不要接近。”
相同的声音,也是玉清公主,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后半句并不相同,赵砚存按了按额角,忍着脑中余痛,哑声道:“公主何意?”
玉清公主挑眉疑惑,她知晓赵砚存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又怎会在自己面前失态至此?
随即玉清公主微微垂眸,玉指飞速在指节间点了几下后,神色中有通明之意,似是而非玄之又玄地说了一句。
“今时今日,恰如彼时。”
赵砚存脑中的痛感减轻不少,额上浮了一层薄汗,前额黑玉般的头发被冷汗打湿。他久居高位,时刻端正言行,给人不怒自威之感,如今少见地有些失态。
可明明身上不适,赵砚存仍旧哂了一哂,说出来的话也漠然到有些鄙薄:“公主精通《周易》,怎会不知‘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这句话?”
赵砚存不知玉清公主是否真有掐算的本事,但他并不在意,也懒得理会那些说辞。
护一女子又有何难?
哪怕是死局,赵砚存也相信自己有移山倒海,为她造一生门的本事!
他面色微白,凤眸中却神光流转,薄唇微微翘起,傲然轻蔑的睥睨之意尽显。
玉清公主看出他的不屑,不以为忤,呼了个道号,声音空灵:“运虽可改,命却已定。”
“臣是儒生,不通黄老之学,自然笃信‘人定胜天’。”
玉清公主摇头:“荀子说‘制天命而用之‘,儒家先师的话被你曲解成这样,真是妄言。”
赵砚存起身,长身而立,秀若玉树,面目隐蔽在竹影之后,拱手道:“妄言与否,此生行至终局才知。人生如棋,哪有还未落子便先言败的。”
他不欲多言,振袖而去。
“可为一人,真能执着至此吗?”玉清公主问道。
赵砚存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公主言语洒脱,可若真洒脱,便该醉心巴山夜雨,又为何要不远千里回京呢?”
*
江雪如与缃鹂回到杏苑的静室之中,一进门,白鹭见二人神色,便有些奇怪。
她捏了捏缃鹂脸颊的软肉,打趣道:“你这丫头,怎么丢了魂儿似的。”
江雪如径自坐在桌边,呷了一口白鹭晾好的清茶,举止端方优美,好整以暇地看着缃鹂。
缃鹂垂头丧气,不敢说话。方才的事儿,被赵砚存点破,姑娘恐怕也已看出端倪,还不知要怎样责罚她。
白鹭也极会察言观色,忙道:“你做了什么惹得姑娘不快?还不快认错!”
江雪如到底曾被蕲国公千娇万宠养大,又是被当做定远侯夫人,傅氏宗妇教导的。此时虽然未置一词,端庄矜重的架子端起来,足已令缃鹂心惊胆战了。
缃鹂“扑通”一声跪倒,连声道:“姑娘,奴婢猪油蒙了心,您就恕我这一回吧!”
“你何错之有呢?”江雪如佯作不知。
“奴婢……奴婢错在……”缃鹂当着白鹭的面,硬着头皮道:“错在不该对赵大人心存妄念。”
白鹭惊诧地道:“你好大胆子!赵大人乃是当朝首辅,人品贵重,我们姑娘如今在观中清修,你所作所为若是传了出去,会教人如何议论?”
“更何况……终究从前有着那层关系。”白鹭怕江雪如不爱听,没有直接提起傅寒川,又道:“如今老爷与公府上下能否昭雪全系于赵大人一身,你做出这样的事,让赵大人怎么看姑娘!”
“我……”缃鹂唇角翕动,重重地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道:“求姑娘恕我这回!”
江雪如神色整肃,“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若你还顾念我们的主仆情分,就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要是实在嫌漱石观生活清苦,自行离去就是!”
缃鹂声泪俱下,她是奴籍,兄嫂巴不得再卖她一次,无处可去,“求姑娘千万别赶我走!”
额头触地,声声作响,果然几个响头后,缃鹂的头上渗出血迹。
“好了。”江雪如看不下去:“事已经做下,没得把头磕破也无用。”
她拾起手边的绣样,状似无意道:“去将秋凭唤来,这么些吃食,咱们也吃不完。”
玉清公主说自己不喜甜食,便都让她带了回来。
缃鹂口中连连道谢,潦草地擦了擦额上血迹,便出门去了。
白鹭见她一走,连忙凑上来,心中拿捏着分寸问道:“姑娘就这般轻轻揭过此事?”
“姑娘太过慈心,只怕那丫头日后也改不掉。”白鹭有些担忧地为江雪如续了一杯茶。
改与不改也没什么,江雪如心中有数,这缃鹂如此不顾念主仆情分,必定是留不得了。
*
是夜,漱石观东南方向开了一盏小门,门上久违地高悬起一盏艳红灯笼,灯光妖冶暧昧。
张贞娘是这处风月场中的魁首,她纵然已是道门中人,却始终舍不下财帛,平素也一贯锦衣玉食的招摇,从不避讳观中流言。
今日她倒不同,一素到底,道袍上还泛着檀香悠长而娴雅的香气。
张贞娘容色并不十分出众,身上却有股难以言喻的狡柔,一举一动媚到了骨子里。她今日薄施粉黛,又只著素净的银灰色道袍,装扮端庄禁欲,两下里极大的反差结合在一起,格外惹眼。
她身前的高大男子饮了几杯酒,酒酣耳热,拉过张贞娘搂在怀里,十分爱怜地捏了捏她柔腻的脸颊。
张贞娘抬臂相就,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洁白的藕臂,勾住男人的脖颈。
交颈相依,张贞娘口中呵出如兰似麝的香气,“这回可有许久不来,贞娘还以为您是忘了这儿呢。”
男子锦衣金冠,显而易见是位身份显贵之人,他掐了一把怀中柔软,手掌游走,意有所指地道:“嗯……近来忙了些个,孤忘了哪儿也忘不了这儿啊。”
他嘴上说着,一双眼却在看帘幕在正咿咿呀呀唱曲儿的女子。
张贞娘顺着他目光看去,有些吃味地讥讽道:“呦,您这般一心二用着,真是辛苦。”
男子加重了手中力道,惹得张贞娘“嗳嗳”叫了两声,娇声向他讨饶,才松开手哂道:“贞娘还来挑我的错?你名字里头有一贞字,性子却相反,孤不来时,你能耐得住?”
张贞娘听出话中的轻蔑之意,她虽沦落至此,到底从前是官家女儿,稍稍压住心头不快,低声调笑道:“太子爷说什么呢?”她伸出玉指在男人胸膛处缓缓画着圈,“贞娘有幸侍候您,怎么还看得上旁的男子啊?”
这位锦衣男子,正是当朝太子,卫皇后养子,萧弗懋。
萧弗懋的太子妃出身高门,常有嫉妒言行,是以东宫姬妾不多。
宫里的腻了,萧弗懋自然想在外寻个,可满朝言官盯着,他本身就不是当今皇帝亲生,为了名声也不便狎妓。
后来与他有舅甥之名的国舅卫颐,就带他来了漱石观,解了他燃眉之急。
这张贞娘原先就是伺候卫颐的,改跟了他。
萧弗懋也不指望在风月场里找什么贞洁烈女,也不是真心在意张贞娘,他只是性子里有些阴晴不定。
情浓时分外温柔小意,纵着女子;情淡时格外不喜女子忤逆。
他低头看了一眼通身素净的张贞娘,赞叹道:“贞娘美貌,岂能辜负?”
萧弗懋伸手推了张贞娘一把,令她背对自己。
张贞娘惊讶地呼出声:“太子殿下?……”
萧弗懋伸出手掌捂住她的嘴,语气有些阴冷:“闭嘴。”他目光沉沉,看着张贞娘的背影,骨架轻盈,精巧玲珑的蝴蝶骨分外秀美。
他眯了眯眼,觉得张贞娘这样一素到底的模样比寻常打扮时更要勾人夺魄……
颇有几番意味。
萧弗懋是风月场中老手,女子身量如何,他一眼便知。张贞娘是难得一见的骨肉均停的美人,却比那个他仅有两面之缘的女子差上两分。
也只差两分而已。
更何况……萧弗懋想到那女子,眸中神色愈发浓郁低沉,那女子比之怀里的张贞娘,自然是难得的冰清玉洁的。
他败了兴味,推开张贞娘,慵懒地往榻上一倚。张贞娘抿了抿唇,凑上来往他怀里靠。
萧弗懋冷眼看着,也没伸手搂住怀中的温香软玉,只问道:“漱石观中,可否有一姓江的罪臣之女?”
张贞娘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疲惫地叹了两声才道:“有啊,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打听她?!”
萧弗懋伸手捏起她下巴,问道:“还有谁打听过?”
张贞娘被捏得有些痛,玉手打了萧弗懋一下,嗤道:“还能是谁?定远侯夫人呗!”
萧弗懋蹙眉,定远侯夫人?
张贞娘见他一脸疑惑,噗嗤笑出声:“定远侯婚礼上有个女冠当堂退亲的事儿你不知晓?”
这事儿在京中权贵中纷传,萧弗懋也过了耳朵,知道一些。
“那与定远侯夫人容貌相似,却更胜一筹的女冠就是她?”
“就是她啊。”张贞娘“哎呀”了一声,弹了弹长甲,语带玩笑:“我要是定远侯夫人,我也狠的牙痒啊!”
萧弗懋眯了眯眼,低声喃喃:“定远侯夫人……”
张贞娘见状,掩唇道:“您这是……”
萧弗懋笑道:“你想什么呢?真当本太子是衣冠禽兽?”
定远侯傅寒川如今担着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职位,他拉拢还来不及,哪里会去打他夫人的主意。
他倒是可以为定远侯夫人泄愤……
萧弗懋阴恻恻笑了笑,俯身在张贞娘耳边道:“圣架马上要启程去中州行宫避暑了,孤怕是有段日子不能来了。”
见张贞娘满脸不舍,萧弗懋志得意满地笑了笑,不由得幻想起将来新欢旧爱左右逢源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