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噤声（十九）
康明元年，新帝继位，上天降灾，鼠疫盛行，有朝染夕亡者，日不下数百人，死亡枕藉，民生凋敝，举国哀痛。
京城的街头，少年和老人并肩而行，衣衫褴褛的乞讨者跪在他们身前，双手高高托起破碗，街尾走过一支送葬的队伍，黑色的棺材抬起来的时候，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声响。
少年说：“老师，我的玉佩不见了。”
老人说：“陛下啊，我的陛下，看看你面前的这些乞丐，他们都是您的子民，可是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就是因为你的犹豫。
他们曾经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今却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们的妻子和孩子都因您而失去生命，可您还在纠结一块小小的玉佩？
陛下啊，您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您是一国之君，快下定决心吧，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子民因您而死！”
少年低垂着眼眸，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良久才说道：“老师，我会听你的话，尽快掌握规则，避免百姓们遭受更大的伤害，但我无法控制体内结晶，它需要吞噬大量的血肉来填饱肚子，仅仅靠牢里的罪犯是不够的，可能会牺牲一些无辜的生命。”
老人抬起手，捋了捋胡子，回道：“朝代的更替都要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希望陛下您以后善待百姓，别再沾染杀戮，莫让苍生流泪。”
少年皱皱眉，说：“老师，我看到我的玉佩好像在你的袖子里。”
老人哈哈笑了一声，说道：“陛下啊，我的陛下，您一定是看错了。”
“是的，老师，我看错了。”
少年无奈一笑，转身看向远处。
少年无奈一笑，转身看向远处。
他看到皇宫那棵枯死的梧桐树，看到树干的内部发出了新芽，只要等到明年，干枯的梧桐树会重新变得翠绿欲滴，枝叶舒展开来，微风轻轻吹过，树枝轻晃间会发出一阵如同古琴悦耳的声响。
他闭上了双眼，感受着那份充沛而纯粹的力量，蓬勃而又强大。
这便是所谓的规则赐福？
这种神奇的感觉，令人迷恋，但他并不喜欢。
康明十年，各郡县贡生聚于京师，梧桐宫设宴，宴后即殿试，明帝亲临，题为谱琴，以试各贡生之琴艺。
桂花落了，明帝站在窗边，远远地眺望着梧桐宫那棵高耸入云的梧桐树，神色黯然。
许久之后，他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
“你终于来京城了。
这么多年了，你仍然是那么活泼开朗，像一只无忧无虑的百灵鸟。
你的记忆模糊了。
这是对的。
如果你的记忆清晰，你也不会无忧无虑。
明天就是放榜之日。
我选了老师的学生做状元郎，而本该成为状元的那人，会成为一个落榜失意之人，在玉兰轩碰到你，然后跟你组一个戏班子，他弹琴来，你唱曲，但老师私自将他添到了三甲。
没关系。
我可以再改回来
我真的可以吗？
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我没有做君主的样子，老师也因我没有做成臣子，我们都违反了规则，如果再改回来，岂不是又要违反规则？
唉
只怪我们生错了世界，在这个王权世界，规则不会允许出现民主和平等，我一直在尝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把它变成大同社会，天下为公，可你愿意等我吗？
唉
你等不起，我也不忍你等到人老珠黄的那一天。
那人会带着玉佩找到你，他出生于戏班子，父母都是唱曲之人，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怎样用琴弹出愉悦的音律，我无法让他落榜，但也可以压到他做不了官。
这样，他便可弹琴来，你唱曲，他一定会喜欢你，而你也会喜欢他吧”
明帝跨出一步，来到梧桐树下，一片发黄的梧桐叶从树上落下，落到他的胸前，和身上的龙袍交缠在一起，紧紧地拽着，扯的他胸口发疼。
他轻轻摘下那片梧桐叶，整了整衣襟，转身离开梧桐树，走的很慢，步履蹒跚，仿佛每走一步，就已经耗费他全部力气。
康明十五年，明帝纳彩氏为妃，九月，再立彩氏为皇后，此乃奉神灵之统，彩氏母仪天下，可表正六宫，钦哉，善哉。
梧桐叶八月就黄了，地上已是秋霜遍布。
一个穿着凤袍的女子在梧桐树下，长裙曳地，风吹起她的裙摆，像是飘飞的蝴蝶。
她在落叶上翩翩起舞。
她闭着眼睛，随着纷扬的落叶，旋转、跳跃，她的唇角微翘，噙着微笑，殷红的嘴唇像鲜血一样美艳。
突然，耳边传来琴声，她瞬间停了下来，转头看去，是陛下。
她嘴角的微笑没有消散，只是多了一丝冷意，似嘲讽，似鄙夷，似怨恨。
“陛下，您知道的，臣妾不喜欢听琴曲。”
“彩娘还记得以前”
明帝刚想诉衷肠，却被彩娘打断：“陛下，您也知道的，臣妾早已忘了以前，也不想提以前。”
明帝的眼中闪过一抹晦暗，随即恢复原状，说道：“彩娘，我听说一种西洋的乐器，名为钢琴，我谈来给你听，如何？”
彩娘微微皱眉，提醒道：“陛下，要注意您的身份，弹琴唱曲都是下九流的贱民做的，不适合您，还有，您是九五之尊，要自称为朕，而不是我。”
“朕”
明帝无奈摇摇头，说道：“我和你是平等的，你不必说臣妾，我也不必称朕。
同为弹琴，宫宴和朝会的乐曲就是高雅的，乡间的小桥流水就是低俗的？
上九流和下九流又是谁来定义的？”
彩娘冷冷道：“这是历朝历代的定义，陛下难道连祖先留下的规矩也不遵守了？”
明帝回道：“规矩是对的，我们要遵守，但它是错的，我们何必墨守成规，人不是生来就比谁高贵，王侯将相谁都可以来做，你出身于山野，我同样可以让你成为皇后，那些你看来是下九流的贱民，说不定哪一天也可以取代你我，成为九五之尊，如果有一天你我重新沦为贱民”
“臣妾身体有些不舒服，陛下想必也有很多奏折要批，臣妾先告退了。”
彩娘说完，便向外走。
明帝看着彩娘离去的背影，默默说了句，“我弹琴来，你唱曲。”
这是一句奢望，也是他的希冀，但永远不可能了，因为她变了，不，或许是他自己变了。
康明二十年，皇宫的梧桐树长得格外茂盛，即使到了九月末，叶子也没有发黄。
很绿。
绿得发黑。
枝干虬劲，像盘踞的巨蟒，它仰头望天，吐出信子，露出獠牙，想要将天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吞咽下肚。
一袭青衫站在梧桐树下，白皙的面容被阳光照的透亮。
他看向坤宁宫的她，眼神温柔缱绻。
他一步来到她身边，取出身体里那颗五彩琉璃的结晶，问：“你想要吗？”
她看向他手里的东西，眼眸猛然收缩，带着无穷的贪婪。
“给我，快给我！”
她张嘴大喊，露出洁白的獠牙，像一条毒蛇，像一条恶狗，伸出洁白的爪子，狠狠地抓向结晶。
他笑了，轻轻拨动琴弦，悠扬婉约的琴声倾泻而出，带着淡淡悲伤，带着思念和眷恋，更多的却是满足和欣慰。
她的手停顿住，缓缓垂下，但很快又举了起来。
他的琴声戛然而止，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但最后化作深深的宠溺，他握着她的手，将结晶放到她手心里。
“你要，我就给你。”
她握着手中的结晶，嘴角咧开了弧度，笑的极尽妖娆妩媚，她的指尖在结晶上摩挲，眼中的兴奋越发浓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终于，我要，我要成为那五爪金龙，哈哈哈”
她的笑容狰狞而疯狂，她的双眼变的猩红，脸颊扭曲而苍白。
她将手中的晶体吞咽下肚，这还不够，她猛地扑向面前的男人，撕咬着他身上的血肉，将他的血吸干，把他吃掉。
“我要吃了你，要你的全部，我要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哈哈哈，你的血好香，比安阳的黑山猪还要美味，还要好吃，哈哈哈哈哈”
她舔着沾血的舌头，癫狂的笑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的身体爆发出来，直冲云霄，将金灿灿的天染黑。
阴沉沉的。
一朵朵乌云从天而降，密集的雷电劈落在梧桐树上，将绿意盎然的梧桐树劈得发黑，像血的一样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