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噤声（九）
县衙的大门口。
衙役陈二才趴在地上，紧闭双眼，像蛆一样前后爬行，浑身粘满了落叶，仿佛破茧而出的蚕，期待着有一日长出翅膀，飞向大海。
他被吓坏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整个身体四分五裂，那种惊悚和恐惧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他不想成为那样，他要活着，继续当差，继续吃香喝辣，如果死了，一切都没了。
他要变成蚯蚓，没错，他扭曲的动作是在模仿蚯蚓，而不是蛆，因为蚯蚓生命力顽强，被切成两段后，仍然可以活下来。
“英明无比的圣上啊，威武雄壮的判官呐，我是一条蚯蚓，不要杀我，求你了，我只是一条蚯蚓”
县令陈大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脚踹向陈二才的屁股。
“智勇双全的圣上，陈二才，你这个该死的混蛋趴在地上作甚？”
陈大德的身后跟着一位大腹便便的超大号胖子，比陈大德的肚子还要大了一圈。
这位中年胖子正是安阳郡的郡守，名叫陈高礼，虽然也姓陈，但和陈大德没有亲戚关系，当然如果两人的祖宗没有被带绿帽子的话，往上追溯个五百辈，两人也可能是亲戚。
陈大德的那一脚踹醒了陈二才，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大头表哥，以及嗯郡守大人。
“可敬可爱的圣上啊，郡守大人您还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宛若天上的神仙，像那救苦救难的金蝉子，更像那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大菩萨。”
陈二才慌忙起身，双手作揖，恭敬请安。
郡守听后，揉着肚皮，哈哈笑道：“赞美圣上，我记得你小子，去年八月十五，你和大德到我的府上来，你的手里牵着一头三百斤的黑猪。
那头猪的肉很紧实，是正宗的山猪肉，用这种肥猪的肉包出来的排骨包子，香得很，远在京城的张相都翘起大拇指说，此乃一等一的排骨包！”
陈二才恭敬地回道：“英明无比的圣上啊，小人能被郡守大人记住，真是三生有幸，小人表哥的大嫂子养的黑猪能得到张相的赞美，更是三生有幸，不不不，是我全家都三生有幸，我的老娘，我的婆娘，我那隔壁死了汉子的俏娘子都得荣光满面，嘴里笑开了花儿~”
郡守陈高礼听后，笑得更开心了，他开心地拍拍肚皮，然后说了声赞美圣上。
陈大德此时说道：“二才啊，你去通知一下秦县尉，就说郡守大人到了，带着英明圣上的旨意，让他过来听旨。”
陈二才脸色一白，颤抖着嘴说：“英明无比的圣上啊，县尉大人哦不这个作恶多端的魔琴凶徒已被威武雄壮的判官大人拿下，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腿，他身上的每一块血肉，都纷纷坐上了马车，跟随着地府而来的骏马，去了地府。”
县令陈大德一听，乐得不可开支，他学着郡守大人的样子，双手敲打肚皮，像迎亲一样的敲锣打鼓，他那尖锐的嗓子，仰天长啸，发出唢呐般的怪异声响。
“噢噢噢噢喜事啊，大喜事，群守大人，您听到了吗，远在京城刚上任的宰相大人，您听到了吗，雄姿英发的皇帝陛下您听到了吗噢噢噢噢”
郡守陈高礼有些不敢置信，他郑重地问向陈二才，“赞美圣上，你确定秦仁真的被判官大人带去了地府？”
陈二才郑重地点头，“十分的确定，大人，我亲眼看到，在英明无比的圣上的领导下，在威武雄壮的判官的执行下，秦仁这个十恶不赦的凶徒，被判最严酷的刑罚，车裂之刑！”
“赞美圣上啊，秦仁死了。”群守喜极而泣，他握着二才的手，再次问道，“真的吗，他真的死了吗，我不敢相信，真的吗？”
陈二才受到群守大人情绪的感染，同样激动地说：“真的不能再真了，群守大人，我看到了，凶徒秦仁被五匹高大的骏马分尸。
那五匹马是如此的高大，又如此的雄健，它们吃的绝对是上好的草料，它们的肉比黑山猪还要结实，它们挤出来的马奶比隔壁的俏娘子还要香甜，也只有英明无比的圣上才配拥有此等骏马！”
郡守大人开心极了，他敲起肚皮，传出浑厚的咚咚响声，他这不是迎亲的敲锣打鼓，是普天同庆的黄河大鼓。
“赞美圣上，赞美判官，赞美刚上任的张大宰相，我终于完成了您的任务，噢噢噢噢快点奖励我吧，让我高升，让我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安阳郡！
陈大头，你不要停下来，跟我一起敲，你是大功臣，
等我高升了，郡守的位子就是你来做，不要怕，不要怂，跟紧我的脚步，敲起来！
我们在张相的带领下，铲除老首辅所有的势力，噢噢噢噢
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不要怕，我们跟着张相，我们是正义的，而他们欺瞒圣上，违法弹琴，他们作乱官场，压榨我们这些忠心的官员，他们是邪恶的败类，为正义而战！”
陈大德一听自己要做郡守，喜出望外，敲肚皮的动作更快，声音更响。
“感谢英俊的圣上，感谢勇武的判官，感谢为民除害的张相，感谢不畏权贵的郡守大人，噢噢噢噢
二才表弟你不要发愣，跟我们一起敲起来，我是大功臣，你是小功臣，县令的位子你来坐，你虽人傻，话多，脑子不灵光，但你是我的表弟啊，快敲起来！
我们跟着张相，跟着陈郡，拿起碗筷，敲响肚皮，将所有的敌人铲除，铲完了再除！”
陈二才一听自己要做县令，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挺起干瘪的肚皮，沙包大的拳头猛地敲，嘴里不忘赞美圣上。
“噢噢噢噢英明无比的圣上噢噢噢噢智勇双全的噢噢噢噢圣上噢噢噢噢”
郡守陈高礼依然敲着肚皮，他不想停下，永远都不要停下，他对身旁的大头说道：
“赞美圣上，大德啊，我的属下，你敲得还不够快，快快快，跟我一样，噢噢噢噢”
县令陈大德卖力地敲着，敲得手臂发酸，满头大汗，也不敢停下，他看向身边的二才，道：
“赞美圣上，二才啊，我的表弟，你敲得还不够响，不够用力，快快快，使劲噢噢噢噢”
衙役陈二才快把自己敲死了，但为了白石县令的职位，死不足惜，他看向身边的林东，他不想问林东从哪冒出来的，他只想说：
“赞美圣上，那个谁，第1008位候补衙役，快敲起你的肚皮，等我成了县令，封你为正式衙役，去统领大嫂子的四头黑猪，五头白猪，噢噢噢噢
快快快，敲起你的肚皮来，要快，要狠，要用力，不要愣着，噢噢噢噢”
林东不做声响，看着眼前敲肚皮的三人，仔细地观察，确定他们不是受世界规则的影响，而是发自内心的发癫，感觉异常的讽刺，忍不住嗤笑一声。
“嘁。”
郡守陈高礼听后，十分不满，“那个谁，你怎么不敲，你还算伟大圣上的子民吗？”
县令陈大德同样指责道：“第1008位候补衙役，你个该死的奴才，快敲响那该死的肚皮，否则，我以亵渎伟大美丽圣上的名义，逮捕你，关你进大牢！”
陈二才跟着说道：“你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快敲肚皮，赞美我们伟大美丽可爱迷人的皇帝陛下，赞美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郡守大人，乞求英姿焕发帅气逼人的大头表哥，乞求他的原谅，快，否则你就真的要跟黑猪白猪们作伴了！”
林东微微一笑，走到衙门口的左边的屋檐底下。
这里放着一个大鼓，名为登闻，以前百姓们遭受冤屈，就会来到大鼓前，拿起鼓槌，边敲边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然而现在，登闻鼓上面缠满了蜘蛛网，灰尘到处都是，只有几片枯萎的落叶掉在那上头，显然是长时间无人问津。
林东拿起插在一旁的鼓槌，弹去上面的灰尘，握在手里，高高举起，再轻轻落下。
咚！
他敲了第一下，力度不大，声音也很轻，轻轻地击飞了鼓面上的蜘蛛网，击得尘土飞扬，击得上面的落叶连同台阶的落叶翩翩起舞，击得黯淡的石狮子熠熠生辉。
咚！
他敲了第二下，力道重了些，重重地落在郡守大人的心头，敲得大人六神无主，双腿发软。
大头县令见郡守的腿打颤，他也跟着一起抖，保持在同一个频率，这是他展现自己忠诚的最佳时刻，无论身处何地，都要紧跟郡守大人的步伐一起动摇。
陈二才直愣愣地站着，他感觉林东的鼓声很优美，像县尉大人，哦不，像那个该死的魔琴凶徒弹奏的琴声一样优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林东连续敲着，每一下都力量巨大，速度很快。
声音震耳欲聋，四散而去，向上直达天际，推得空中的乌云散去了，月亮露出了脸庞，向下横穿地府，扰得判官头脑发胀，马儿们不得安宁。
咚！
这是最后一声。
鼓面被击破了，鼓槌碎裂，鼓架散落一地。
林东扔掉手中的碎鼓槌，走到三人面前，开口问道：
“我敲的，够快，够响了吧。”
说完，他笑了，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我一个候补衙役，当着郡守大人的面敲，算不算越级敲鼓，罪加一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