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四月就在一场期中考试中结束了，五月带来了火红的石榴花，带来了甜蜜的妃子笑，带来了万物生长的祥和之气，春末夏初的五月比之初春少了一分寒气，比之盛夏少了一分浮躁，虽然这时的江南总是雨多于晴，可是天气明媚的时候人心也会跟着灿烂起来。
五月的第一个礼拜是期中考成绩下发的时间，可能是因为和周纪元他们在图书馆补了近一个月的物理，也或许是平时往老师办公室跑得越来越勤了些，这次郜依依终于不用受偏科的刁难了，甚至瞎猫碰到死耗子，不仅拿下了全班第一的名次，还直冲进全校前十，当天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其父郜先生。
“爸爸，我这次是全班第一，全校第八，我们老师都夸我了。”
“是吗，我女儿真棒。”
“爸爸，你是不是工作很累啊？”
“我没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最近，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你放心。”
“那就好。对了，听说你最近周六都去图书馆没回家啊？”
“嗯”
“去学习学习也好，但是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安全，尤其你还是个女孩子。”
“放心吧，我和同学一块儿的。”
“行。”
“那，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有课先挂了，爸爸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去吧。”
“晚安。”
“嗯。”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了，她总觉得郜先生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也知道郜先生是不会和她讲的，不单单是因为她只是个孩子讲了也没有用，还以为郜先生就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看似□□，但其实责任心极强，能一力承担的绝不会吐露半分。有时候他也会抱怨自己身为长子有许多事不得不担着，但那时的郜依依还是个需要依靠着他的孩子，明知道自己的父亲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可也只能有心无力。
因为刚考完试不久，郜依依这周六就没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回了家。每次当她拉着行李箱在村西边的道上一步步朝家走去时心里都会特别自豪，因为这条路是她父亲郜先生带头铺的，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的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奶奶，我回来啦。”
郜依依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王老太太蹲在岸堤上正用木棒捶洗着衣服，他们家门前有条小溪，但是村上的人习惯的把它说成河，每天清晨大妈们互相打招呼，谈着家长里短都是从这条河开始的。
“依依，你今天怎么一早就回来了？不去图书馆了？”王老太太看到郜依依回来了一边拧着衣服一边问道。
“嗯，我刚考完试，所以放松两天。”
“考得怎么样？”
“你猜。”郜依依拉着行李箱站在岸边朝王老太太说着话，眉飞色舞的模样挡都挡不住。
“我哪猜得着哦，你这孩子。”
“好啦，我告诉您，全班第一，而且我还是全校前十，厉害不。”
“哟，不愧是我孙女，真棒。给你爸说了吗？”
“说了，昨天晚上我就打电话了。”
“依依啊，那你今天要吃点什么？买点虾？再炖个排骨汤？还要点别的吗？我一会儿去街上买。”王老太太把洗好的衣服放进盆中，一手拿着盆一手拎着棒槌起身上了岸，边走边说道。
“再炒个小青菜？”
“好，对了今天你哥也要回来了。”
“是吗，哥哥怎么突然要回来了？”
“我前两天包了点馄饨，让他回来带些回去，他妈又忙着工作，听说他平时也没什么吃的，哎”
“太好了，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先把行李放回家了。”
“好。”
郜依依刚穿过两家的隔墙就注意到自家庭院多了好几盆花草，一看就知道又是何琴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反正她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郜依依瞥了一眼拎起行李箱进了院子，原想着何琴应该不在家，结果刚要开门就和对方遇上了。
郜依依看了她一眼，拖着行李箱便要进门。
“你还知道要回来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说完郜依依便走进大厅，将箱子里的脏衣服收拾了出来刚准备拿去卫生间塞到洗衣机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冷哼，她不想和何琴有太多纠缠，横生枝节，所以深呼吸平复好情绪后把衣服处理好后拿起书包上楼回了卧室，却没想到何琴跟了上来。
“你要干嘛？”
“你那还有多少钱？”
郜依依闻言皱了皱眉，说道：“我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我爸给我的生活费不是都在你手上吗？”
“呵，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说吧，上次你卡里不是打了一万多的社保费吗，钱呢？”
“那是我该得的，你想要？问国家要去吧。”
“看来你爸还什么都没跟你说啊，你爸啊，为了那个工程填了不少钱进去，最近手头特别紧。”
看着何琴的样子，郜依依只能想到小人得志这个词来形容了。
“所以呢？”
“当然是把你的钱拿出来了，不然养你个白眼狼啊？”
“我爸去内蒙之前给你的钱呢？哦，我忘了，玉器、金器、衣服，你应该没钱了，对吧？”
“我果然没看错你，小小年纪这么深的心机，那是你亲爸呀，你都能不管不顾？”何琴挑了挑眉，轻蔑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给你算过命，你这辈子就是当小三的命，你到底拿不拿钱出来？”
其实听了这些话郜依依也是很担心郜先生，又联想到昨晚上的电话，心中也是半醒半疑。
“我爸要钱，你让他亲自来要。”
我谁都不信，尤其是你。
“你没有朋友吧？你肯定没有真心对你的朋友，小贱人一个，难怪你妈不要你，要是我我也不要，你就犟吧，回头你爸也不要你了。”
“你胡说！我警告你，你最好把这些话收回去。”
“我说错了吗？你妈不要你，你爸也不要你，你就是个拖油瓶，连你那个偏心的老不死也不会要你，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人要你，你这辈子就只能是个没人要的小三，你还不如早点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让你别说了。”郜依依哽咽着，咆哮着，心一阵一阵地疼，她每天都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被何琴说了出来，她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被抛弃的那一个，也不愿意成为没人要的孩子，可是听到这些话她还是会害怕的，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只是为了那份害怕不会成为现实。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试图挡住外面何琴一句句的“没人要你”，可是她越是不想听，那些话就越是穿过她的手从耳朵直达内心，搅得翻天覆地。
外面一道惊雷想起，雨水稀稀落落地拍打着窗户，风声呼啸着穿透进屋，郜依依一把推开了何琴跑下楼直往门前的河冲去。
王老太太正和刚回来的郜澄说着话，看到郜依依哭着跑了出来赶紧拦住了她。
“丫头，怎么了，你哭什么？说话啊。”
郜依依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了眼王老太太和郜澄，何琴那些话就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
“没有人要你！没有人爱你！你怎么不去死！”
她看着自己的亲人，可是她觉得也许何琴说的是对的，她的存在就是被人遗弃。
她扒开了王老太太的手，失神地，固执地往河边走。
“孩子，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王老太太一把拉住了她，对郜澄说道，“还在干看着什么，快点拉住你妹妹啊。”
郜依依停住了脚步，冲王老太太微微一笑，“我没事，奶奶，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生死还是有人在乎的，不是吗？
可是她很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
王老太太听到她这么说，手却一点力都不敢收。
“我真的没事。”郜依依一边说着一边使力拉开了王老太太的手，年轻人的力气到底比老年人大点。说完她便沿着西路跑了出去。
王老太太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郜依依又跑走了，急得立马让郜澄去追。
“等等，把伞带上。”说着递给他两把伞。
眼看着孙子追上去的背影，王老太太直觉这事儿和何琴脱不了干系，急得直跺脚，“这个女人！”
郜依依一路跑到了国道上，可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出了家，她又能去哪呢？
走着走着一辆长金巴士驶过她的身边停了下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本想着搭上这辆车，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离开这里都好，可是摸了摸口袋，没带钱。看来她的运气果然不行。
眼看着公交车开走了，郜依依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向前走去，出门太急也没带伞，现在风雨交加，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的抱紧了双臂，走了两步乏力地蹲了下来，她现在很清醒，又很混沌。
“我该怎么办？”
“你在干嘛？”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她的身体感受不到雨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滴滴答答落于伞上的声音，浑厚却让人安心。
郜依依抬起了头，看到周纪元的那一刻她无疑是开心的，他仿佛是她的救世主，可是连她的亲人都要离她而去，周纪元呢？他又怎么会陪着她？
“我在问你，你在干嘛？下这么大的雨连个伞都不带，打算翘课啊，考砸了？你倒是说话啊？”
郜依依看着他，明知道他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这一刻她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她不顾一切地抱着他，她想，此刻，她不是孤身一人。
周纪元被她这一抱给抱懵了，没撑伞的手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抚慰她，可最后还是选择拍了拍她的后背。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她一个人瑟瑟发抖蹲在路边的样子简直比小野猫还要可怜，到底也是认识的人，总不能冷眼旁观吧，他想。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正当周纪元怀疑郜依依是不是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时候，郜依依放开了这个拥抱，之前哭久了，又跑了那么远，手脚早就不听使唤了，这时候反应过来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饭了吗？”
郜依依摇了摇头，因为一早要赶车回来，她又会晕车所以就买了份豆浆先垫了垫，可是那毕竟不管饱，才刚又哭又跑的，所以说这个点还没到午饭，但是她也的确是饿得不行了。
“你们这有什么快餐店吗？我带你去。”
郜依依摇着头刚想说不用了，没想到周纪元一看到她摇头不语会错了意，皱了皱眉道：“这里不是你家吗？你的地盘你不知道？算了，跟着我。”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郜依依没跟上来，就又折返回去：“要不，你带路？”
原本郜依依真的不想麻烦周纪元，但是方才他一走，伞一撤，雨水直打到她的身上，太冷了，还是跟着他吧。
郜依依点了点头便带着周纪元穿过了沿边的加油站来到了小街上。这条街年岁已久，街上店铺不多，但是一般的民生商店还是有的。
“就这吧，汉堡吃吗？”
我又没带钱，有得挑吗。对哦，我没带钱！那我吃什么？
一个晴天霹雳伴随着一道闪电。
周纪元听到雷声还以为郜依依是害怕，便拉着她二话不说进了一家看着刚开没多久的汉堡店。等郜依依回过神，她人已经在柜台前了。
“吃什么？点吧。”
“我没钱。”
周纪元听完楞了一下，随后也不知是冷笑了一声，还是嘲笑了一声，反正在郜依依听来必定不是什么好的预告。
“我请你。”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久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倒是他白担心了。
虽然周纪元这么说了，但郜依依觉得吃人家嘴短，还是不要得寸进迟的好，就只点了个汉堡，周纪元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直接点了一份套餐，“干嘛？我自己吃不行吗？”
郜依依看着他也没多说什么，心想着反正他吃什么也不关自己的事，谁知还真的与她有关。周纪元这家伙放完迷雾弹就把一整份的吃食都给了她。
“你吃吧，都是给你的。”
冠冕堂皇是他，云淡风轻，若无其事还是他。
“谢谢，钱我回头会还给你的。”
“没事，你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你要是有事先走也没关系。”
能在这边遇上他，想来应该是从方才那辆长金巴士上下来的，他去长市必是有事情，自己不该耽误他的。
“我本来是要去长市，你要一起吗？”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说她不想回家，看来是和家里有关了，她家里的复杂关系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我可以吗？”
“可以啊，车费回头和饭前一起结了。”这样总不会拒绝了吧。
“谢谢。”
“你不问我去干嘛？万一把你卖了呢？”周纪元看着郜依依认真地啃着汉堡的样子忍不住突然想逗逗她。
“不会啊，我信你。”好歹他也帮了自己好多了。
“谁都信，早晚让人卖了。”
听到这个回答，说实话他是很开心，但还是装作不在意地屈着手指轻拍了郜依依的额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个动作略显亲昵。
“既然如此就不告诉你了，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嗯。”
平时郜依依吃饭很慢，现在心情不好更是吃不进什么东西，但是一方面这是周纪元的好意，另一方面他还有事，虽说他好心带着自己，但她也不能不识好歹去拖后腿，所以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坐着客车来到了长市客运总站换乘b2线一路到了朝阳桥，刚一下车周纪元就带着郜依依准备搭乘出租，因为还下着雨的原因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
“你先进去。”周纪元看着郜依依上了车才收起伞跟了上去。
郜依依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觉得是好长一段路程。
“给，拿去擦擦，”周纪元从包里拿出了一条毛巾正准备递给郜依依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脸色苍白，很是不对劲，“你怎么啦？没事吧？”
“我没事。”
“你赶紧把身上的水擦擦，抱歉啊，我刚刚都没注意到你还淋着雨。”
“不怪你的，我不是因为淋雨，我就是有点晕车。”
“晕车？”
“嗯。”
周纪元听闻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搭公交的时候郜依依还看上去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突然就晕车了呢，难怪之前在图书馆很少看她打车。
“要不你再忍忍，我这也没晕车药，这外面还下着雨，窗户肯定不能开”
“没事儿，你陪我说说话吧，这样会稍微好点。”
其实郜依依虽然晕车但是从不喜欢吃什么晕车药，能开窗则开窗，不能就闭眼休整，所以她方向感极差，也不认路就是因为一上车就会睡觉。
“说什么？”
郜依依听闻笑了笑，刚刚急得差点抢了她话唠的属性，现在又无话可说了，这么呆萌的一面还真是稀奇。
“说什么都可以啊，你不想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你想说，你会说的，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又有什么用？”
“我”
“小同学到了。”
“谢谢师傅，”周纪元付完钱收拾好了东西便准备下车，只看见郜依依还低着头，“干嘛呢？下车了。”
“哦。”
一下车一块巨大的刻有“长市儿童福利院”的红色石碑映入眼帘。
“福利院？”
“对啊，我们先进去吧。”
登记完周纪元就轻车熟路地领着郜依依一路走了进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当然是来志愿的，不过我还没到18周岁，我表哥倒是在这边做志愿者，我有时候就提前预约过来看看，先熟悉熟悉。这家福利院建国后不久就有了，环境、管理什么的都不错”
“这里都是被抛弃的孤儿吗？”
“也不全是，还有些是残疾儿童，会送到这边寄养。”
“他们过得快乐吗？”
“他们在这里可以学习，可以进行康复训练，可以玩耍，以后也会遇到有缘之人给他们一个家。”
“可是，他们快乐吗？”这些她都知道，可是福利院再好，收养家庭再好，就能弥补一切吗？
“他们所失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他们的身边，有些孩子被抛弃的时候尚在襁褓，他们的记忆都是在这里开始的，我想他们会快乐的。”
“是啊，不曾拥有过又谈何失去。这里的人都很爱他们吧，毕竟他们都有爱心的人。”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不爱你，除非你先不爱自己。雨停了。”
夏日的到来，最频繁的当属雷阵雨，一次一次，惹得人心烦。雨前总是天闷，雨中总是阵阵雷声，可是雨后是焕然一新的清爽。
“周纪元，你总是这么聪明。”
“你也很聪明，才会思虑极多。你看他们，无忧无虑的多好？”
“是很好，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快乐。”
在幼儿园里和小伙伴们滑着滑梯，在操场上和大家一起跳着皮绳，玩着捉迷藏，抢着扮演自己最喜欢的仙女人物看着眼前这些小孩子追逐打闹的样子，郜依依仿佛也回到了过去，相比之下那时候的她无疑是幸运的，父母在旁，身体健康，这些最平凡的也是最幸福的。
“现在就不快乐了吗？”
“不快乐，我一点，都不快乐。”
这一天从在路上看到郜依依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没露出一个笑脸，可是她也没哭，没闹，只是安静地让人更担心，周纪元此刻确定了，今天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字——爱。
“不快乐就说出来，也许不能帮助改变什么，但也好过卡在心上，难以呼吸的强。”
郜依依看着周纪元，他们相识才短短几个月，可是她觉得他懂她，尽管她知道周纪元是个生活在健全家庭的孩子，他会有她没得到的爱，可是他总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对，我不快乐，我好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乖吗，我不努力吗，为什么这条路越走越远，却一丝光都看不到？”
“生命必须有裂缝，阳光才照的进来。古往今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哪有十全十美，人生很短的，可是可以爱的东西却很多，换一条路，换一个角度，也许你就能找到属于你的光了。”
我的光吗？
也许答案早在千年前先人就给出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是啊，我不过是这万千世界一渺小过客，忧虑至今，唯执念耳。
“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可是太阳出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想来彼此之意都已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