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子
洛河镇地处北地,临近敌国边境,自打战之后,洛河镇作为边防重镇被朝廷派重兵把守,街上偶有官兵走过,一些行脚商人借着这里粮食短缺,药物稀少,冒着风险前来开店行商。
街道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顾如星被萧景盛救下后,天亮之前被带进了镇里的云来客栈,安排在一间客房休息。
萧景盛为他请来大夫。
大夫垂垂老矣,年过七旬,留着一把白胡须,诊完脉后摇头晃脑埋头写药方,嘴里嘟嘟哝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萧景盛和林世阳坐在一旁,两人面面相觑,看不懂大夫这是何意。
救回来的人,是命不久矣还是怎么的,为何这般愁眉苦脸?
萧景盛对林世阳使了个眼色,林世阳心领神会,亲自给大夫倒了杯茶,端到他面前。
殷勤倍至笑道:“大夫,我弟弟是何病症,什么时候能醒?”
大夫撩起眼皮瞅他一眼,见他年纪小不作声,转头望向萧景盛,开口问:“他是你何人?”
萧景盛略一沉思,本欲开口回句‘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路人而已’,又觉这话说出口恐遭来质疑,犹豫之际,大夫见他神色迥异,立刻明白过来,略带责备口吻道:“胡闹,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身体,你家媳妇身患寒症多年,如今快病入肌骨,怎么不早点治疗,拖到现在,再耽搁下去恐怕药石难医。”
萧景盛硬生生被呛了一口。
他十四岁随父上阵杀敌,常年生活在军营中,如今年约二十有一,杀死的敌人头颅千千万,不说娶妻生子,战场上军营中除了汉子就是敌军,他哪来闲暇谈论婚配,见过最多的女子恐怕就他娘和妹妹了,何来的媳妇!
“大夫,这”萧景盛张口结舌,向来不动声色的脸微微紧绷,耳朵尖泛了红,他看大夫模样,觉得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大夫见他窘迫,垂下眼皮摇了摇头,把药方写完,秉着救人心态,絮絮叨叨道:“年纪轻轻就身患寒症,本来哥儿就比女子不易生产,若是再不及时就医,以后子嗣恐怕难求,从今日起切记不可操劳过度,房事待他养好身体之后再说,你可记得了!”
大夫说得抑扬顿挫,萧景盛满脸燥热,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应答,身旁的林世阳听大夫言语,嘴角微微抽蓄,偷觑着自家将军,半响,悄悄把头撇向一边。
心里暗戳戳想,这次回去,可得跟老夫人打个报备,让她赶紧为萧将军张罗婚事才行,虽说将军功勋卓著,到底抵不过年岁渐长,再过两年打完仗,恐怕也要拉去官配,那时候就身不由己了。
屋里主仆两人心思暗流涌动。
大夫年迈,没察觉他们异状,轻叹一声,把药方递给萧景盛,:“按这药方去抓药,一日服用两次,喝完再来就诊,若家中有人参灵芝,可每日炖一小盅给他喝,趁着年轻赶紧打好底子要紧。”
“是,谢谢大夫。”
好不容易熬到大夫提着药箱离开,萧景盛重重吁出口气。
在大厉国,朝廷有一禁令,凡是哥儿身份不得参军,此令并非针对哥儿,而是怕敌国利用
哥儿身份诱惑军中士兵,将敌细混入我军作为内应,也担心常年待在军营的汉子把持不住,
祸起萧墙。
大厉国历经十五年叛乱,平西南,镇东北,好不容易盼来最后一役,每一策略,每一次调兵
遣将都关乎国之安危。
起初颁布这道御旨时,出于为国考虑,但民间很多无知百姓却乱造各种谣言,四处风传朝廷
不重视哥儿,他们生来就是为奴的命,虽然后来朝廷逮捕了造谣者,却平息不了民间各种风
言风语,以至于本不待见的哥儿身份更加卑微。
据说他们可以生儿育女,却不如女子般容易生产,萧景盛一直对哥儿心存好奇,奈何他身份缘故,身边没有出现过哥儿,这还是他头一次亲眼所见。
萧景盛出了会神,待褪去脸上燥热后,起身准备去看一眼身后卧榻上的顾如星,刚回头,正好对上顾如星望过来的漆黑眼眸,两人同时一愣,彼此略显尴尬。
顾如星认出面前男子,此人相貌堂堂,英气勃发,正是他晕倒前所见之人。
他醒来有一阵子了,方才大夫说的话他全都听进耳里,并非他有意不出声,而是醒来之时仍然头晕目眩,再者大夫说的话着实让人尴尬,纵然他前世每天站在讲台上对着几十个学生,脸皮早已磨出厚厚一层,也实在没脸开口。
这时被发现,难再遮掩,他挣扎从床上坐起身。
萧景盛收敛神色,倒了杯水走过去,温声道:“不用起身,你躺下歇着吧,这儿是洛河镇的云来客栈,昨夜你昏迷,我擅自做主将你带来这里,这儿很安全,你尽管休息便是。”
顾如星拘谨道了声谢,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才缓过口气。
客房中间放着一张圆桌,四张椅子,萧景盛见他喝完水神色好了些,接回他手中杯子放回桌上。
顾如星红着脸缩在被子里靠在床柱上,显得小小一团。
卧榻背光,一小道光影斜斜从顾如星侧脸划过,映出他鸦羽般修长浓睫。
昨晚夜色深重,萧景盛没看清他面貌,此时才发现小兄弟长相清俊,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勾起,盯着人看时摄人心魄。
这还是萧景盛第一次见到如此貌美的哥儿,不自在侧过脸,在桌前坐下,随口问道:“小兄弟从何处来,你身患重症怎么还半夜赶路?”
一个身体孱弱的哥儿半夜三更出现在匪盗众多的小道上,在当下这个乱世里,实属胆大包天。
“我从西北前来此处谋生,一路停停歇歇,恰巧经过夏北村,在那暂住一宿,本想赶着白天到达洛河镇,谁知半路身体不适,沿途没见着客栈,又怕遇上土匪埋伏,只能硬着头皮连夜赶路,都是我这身子拖累了,要不是遇上公子搭救,我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顾如星当了几年老师,学生各种推脱请假逃课的借口五花八门,他随口都能胡诌出一个听似毫无破绽的理由。
况且陈员外就住在镇里,他得防着陈员外得知他逃跑后前来抓人,他真实身份不能轻易暴露。
他以为这个理由天衣无缝,萧景盛却在听说他从西北过来后起了疑心。
西北不久前才停歇战事,朝廷派了新任官员大将入驻看守,平民百姓也已安居乐业,反倒是洛河镇做为敌国边防重镇,很多百姓想逃过去避难。
他一个年未及冠,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儿,怎可能从安稳的西北地区跑来这慌乱之地谋生。
萧景盛知他说谎,也没揭穿,想他独自出门在外,不愿透露来历也是情理之中。
正这时,送完大夫的林世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客栈的店小二。
店小二端着饭菜,按林世阳吩咐,笑呵呵把三碗鸡蛋面汤搁在桌上,临走时还说:“客官,你吩咐用百年人参炖的鸡汤晚点再送来,后厨在准备了,这炖汤得花点时间,你先慢用。”
林世阳摆摆手:“记得把药也煲上,晚点一起送来。”
小二连连应是,出了屋子。
林世阳走过来看顾如星,见他神色稍有好转,不过脸色还是很苍白,问道:“小兄弟,你醒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顾如星点点头,方才萧景盛跟他说过,他和弟弟从外地来此经商,想必此人就是他弟弟了。
“好多了,多谢两位大哥相救。”顾如星客气道。
“没事就好。”林世阳转身坐到萧景盛身边,摆弄着筷子。
鸡蛋面香气四溢,顾如星闻到气味,悄悄咽了口口水,从昨晚到现在他米粒未进,此时腹中擂鼓,他双手默默隔着被子按在肚腹上,不料肚子适时响起一阵咕噜声,顾如星脸色炸红,恨不得把脸埋进被子里。
太丢人了。
萧景盛本没注意他,听到声音偏过头,正瞧见他羞燥模样,紧抿的嘴角微微勾起,:“小兄弟昏迷一夜,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好好的。”顾如星赤红着脸,闻言掀被下床,这么站起来,显得人更瘦弱了。
萧景盛暗叹,人小胆子倒是挺大,不过十四五岁,恐怕是家中遭遇不测才沦落至此,这么想着,不免对顾如星生出疼爱之心,从碗中夹了块鸡蛋送到他碗里,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多吃点。”
“谢谢萧大哥。”顾如星眼眸微亮,低着头吃面。
面吃到一半,他暗暗盘算起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这段时日他对这个朝代物价有所了解,这一天折腾下来,又是住客栈,还请了大夫问诊,待会还有人参鸡汤,每样下来,三两银子恐怕支撑不到明日就要流落街头了。
他本打算来镇里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以代写对联书信赚点小钱,等认识的熟人多了起来,再开个小私塾,教些小儿读书认字也能过活。
经此一遭,这个打算落了空,前程茫茫心中不免惆帐。
吃完饭,萧景盛和林世阳起身欲离开,顾如星见状忙道:“两位大哥,方便再坐会吗,我有事想跟你们商量。”
萧景盛见他吃饭就魂不守舍,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听他这么说,两兄弟对视一眼,便坐了下来。
经过方才一番思忖,顾如星摸出身上三两银子推到萧景盛面前,:“萧大哥,这三两银子是还给你的,你为我垫付诊金,客资,还有人参鸡汤,你收下,等过了今夜,明日我就离开这里,不住客栈了。”
萧景盛此时总算明白,为什么这小东西吃饭时心不在焉,敢情是身上银子不够。
他身为将军,平日不带银两在身,军营里也没处可花,逃走时要不是林世阳身上带着四两银子,这会应该跟小兄弟一样等着喝西北风了。
向来粗糙惯了的萧景盛,怔怔看向林世阳,:“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林世阳从衣襟掏出几把碎银子,算了下:“还有一两十文钱。”
“就这点?”
“本来还有三两,刚才为小兄弟买了半支小人参就花了二两”林世阳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萧景盛眉峰微蹙,难为大将军也有为三斗米折腰的时候。
顾如星急道:“两位大哥救了我,哪有让你们为我破费的道理,这三两银子请收下,我自己会想办法。”
萧景盛疑惑看向他,顾如星无意触碰到他眼神,忙闪躲开去。
小家伙又撒谎。
萧景盛暗笑,偏头对林世阳道:“你午后去把两匹马卖了,我到镇外找个住处先落脚,改日到深山打几只野兔回来,总不会饿死,小兄弟,你镇里可有熟人或亲戚?”
顾如星摇了摇头,他半夜出逃,哪有什么亲戚。
“那行,你跟我们一起,等安定下来,你想去哪,再走也不迟。”
顾如星眼睛一亮,:“不会打扰你们吗?”
“不打扰,再说你一人,还身体抱恙,我们也担心你安全,不介意就留下来吧。”萧景盛见他眼睛清澈如水,莫名心悸了一下。
“多谢萧大哥。”顾如星雀跃道。
没想到他逃跑第一天,竟然沦落到被人收留的地步。
顾如星想了想,觉得被人收留,总不能白吃白住,小声说:“我会读书写字,可以帮忙代写对联书信,也可以帮忙赚点小钱。”
“什么?你识字?”林世阳瞪大眼睛。
连萧景盛都意外看向他,要知道,在这个朝代,哥儿身份地位是不受重视的,很多哥儿到及冠年纪,还未必识字,更别说还会读书写对联了。
萧景盛深深看着顾如星。
见两人疑惑,顾如星忙道:“我村里有个私塾先生,之前我总爬到他家门口树上偷听,多少认了点。”
听他这么说,两人虽有疑虑,但也没多深思。
当日午后,林世阳把两匹骏马卖了——这两匹战马是他们从敌军手上劫来的,虽不是什么上等好马,每匹也卖了五十两银子,这下共得了一百两银子,在这个饥荒年代,也够他们三个吃上一年半载了。
翌日,顾如星跟随他们去郊外一处租来的屋子暂时落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