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拨云雾见星光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好一个堂皇的理由!好一个荒唐的理由!这北宫望为了出心中一口恶气,也真是煞费苦心啊。”杏娘轻吐一口热气,于冷风里无形消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玉蕊道。
“可你不觉得他这次的‘托辞’比之前的要‘高明’得多吗?”
“何以见得?”
“一开始,他为了争个第一,偷阅人家医书,东窗事发后,虽矢口否认,但终究还是落得个名誉扫地的下场;后来他为了红颜,自不量力屡屡向姑苏五门发起试探,虽然最后一败涂地,但想必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今天,他为了所谓的‘公道’,立下悬赏令,再次向你们姑苏五门发起挑衅,虽然成败犹未可知,但这样的托辞显然已经俘获了很多人的心,甚至有人还相信了他的‘公道’。”
“什么‘成败犹未可知’?他这次不过又是在重蹈覆辙罢了。”玉蕊面带不屑地说道,语气不容反驳。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北宫望如此记仇,想来记性不差,怕是不会忘了这覆车之辙?”杏娘道。
“怎么,你觉得是我轻敌了?”玉蕊的眸光微微一冷,闪过一道寒光。
杏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迎眸相道:“十七年前的他凭借着那套心法一举成名,以为可以与几位老掌门一较高下,但那时的他还是太年轻了。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新硎初试,便栽了跟头。好在他是个懂得委曲求全的人,在几位老掌门面前,选择了妥协。而如今三位老掌门都已过世,在他看来,如今姑苏五门实际掌舵之人皆不过乳臭之辈,倚恃前人之荣光而骄尊自傲,不足为惧,亦不足为虑!更重要的是,时移势易,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北宫望了。”
“时移势易?!”玉蕊对这四个字嗤之以鼻,似是极不待见这四个字。
“十七年前的屈膝求和,于他不过是小屈大伸;十七年来的忍气吞声,于他不过是忍辱负重;十七年的苦苦等待,于他不过是韬光养晦,坐待时机。如今时机来了,祁爷携夫人别姑苏过江右,这无疑是给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离群之雁,力穷势孤,不异于穷池之鱼、失林之鸟,只能听天由命。而他,只需在沿途布好一张大网,便可手到擒来,坐收渔利。”
杏娘的眼眸在黑夜之中闪着明亮的光,仿佛可以照见一切黑暗而丑陋的角落。
玉蕊冷哼一声道:“真那么能,为何悬赏令上不把我们五爷的名字也加上去?为何不把当今大乐正的名讳也写上去?真那么能,怎么不自己来,借他人之手报私己之仇,借公义之名行不义之实!哼,说到底,他还是畏强凌弱欺善怕恶。祁家从祁老爷那一代开始,就专心于医道,武功上略显式微,这些人就以为祁门之人皆为软善之辈,尽可恣意欺凌了。”
玉蕊猛啐一口,颇为不忿地接着说道:“这北宫望就是不知羞耻。论地位,他领导的南北二宫在江湖上一枝独秀;论辈分,他可称得上五爷和祁爷的长辈;论身份,他是江湖上很多人的前辈。可就是这样一个掌门、长辈、前辈,却要拿两个晚辈的人头来成全他的‘公道’。这样的高明,我玉蕊欣赏不来。”
玉蕊提着酒壶指天怒喝,听她那急促的喘息声和激厉的语调,便知她的愤怒有多么强烈。
突然之间,她右手一扬,将手中的酒壶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地面坚硬如顽铁,酒壶甫一触地,便壮烈牺牲了,连肚中的琼浆玉液也应声飞溅而出,玉蕊胯下的那匹坐骑乍闻此惊雷之声,受惊不小,矫然奋起,仰天长嘶。
杏娘见状,大急,唯恐玉蕊醉中失慎坠下马来,正欲伸手相援,只见那马上之人手挽长缰,踏鞍勒鞚,与那马儿一起纵身而起。
骏马矫健,人亦潇洒,一个凭虚空翻,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身姿之轻盈,动作之灵活,非寻常舞娘可及;忽闻那人反身一声断喝,声震四野,魂惊八荒,其宛若飞燕之身躯则于马蹄落地前的一刹,稳稳地跃上了马背,身手敏捷利落,其飒爽之英姿不输寻常男儿。而后,那人纵辔奔驰了百丈远,方才止步。
杏娘看这惊魂一幕,目瞪心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远远瞧见那人一身裘衣迎风招展,似乎在炫耀着什么,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好险!我还真道她醉了呢。”
杏娘驱驰赶来,远远的就听见玉蕊那激亢的声音,和那摔壶的声音一样掷地有声铿然有力。
“断鸿在天,不坠雁序之情;鹡鸰在原,不负棣华之盟。祁爷就算离了姑苏,他也还是姑苏的人,想动我们姑苏的人,做梦!”说罢,她还兀自哈哈大笑了起来,瞧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还真似有几分醉意。
借着似有若无的夜色,她仔细望了望玉蕊,只见那护耳的搭耳帽不知何时被她揪了下来,攥在手心被拧成了一股,正被当作马鞭抽打着马背,身子欹斜着偏向一边,脑袋也左摇右晃地找不到支点。
杏娘在心里暗道:“说话口嗓门般大,酒量却是这般小。好在酒壶已经打了,要不然,这一壶酒下去,今晚就别想回去了。”
杏娘唯恐玉蕊一时情绪激动,再作什么举动惊着马,故而顺着她的话说道:“这种高明,不值得欣赏,也不值一提。你说得对,他啊,就是欺‘善’怕‘恶’。居然还敢说是‘替天行道’!苍天若有知,也必得为自己喊一声‘冤’!”
“冤?呵呵……”
玉蕊斜眼瞥了一眼与大地浑然一色的天空,怨恨而轻蔑地斥责道:“老天最是麻木不仁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听在耳里,可他偏偏要作出一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如果它真有知,那它应该先帮那些对着它赌咒发誓又对着它自毁誓言的人去兑现那誓言的下半句话。”
“老天爷故意装聋作哑,我觉得这才是它老到之处呢。”
“娘子才是老到之人,连老天爷都恭维得恰到好处。”
杏娘望了望远处的天空,说道:“我不过是盼着老天爷早点拨开云雾而已。”
“老天爷最是善变,阴晴不定,冷暖不定,你盼着它拨云见日,还不如靠自己。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确然不错,不过古往今来,凡举大事,终离不开天时地利之便。”
两个人毫无顾忌地说着“天意”,老天爷则默默地看着她们,趁着两人不注意,还为她们移开了一片云。
“唉,你刚说这北宫望是欺‘善’怕‘恶’!”两人向前行了一段,玉蕊忽然回过头来,似醉犹醒地问道,“谁是‘恶’?我们墨门吗?”
杏娘哑然一怔,心道:“这不是你说的嘛?”
可没等杏娘答话,玉蕊就自个儿先开怀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挥舞着她手中的那团帽子,兴奋地说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想不被人欺负,那只能比恶人更恶,比坏人更坏,要不然这些个畜生就敢骑到你头上来。”
“……”杏娘听她半真半假半醉半醒的一通胡话,一时半刻竟无言以对。
“公道未必是公道,歪理未必是歪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不必回应。”正说着,玉蕊握着缰绳,已经走在了杏娘前头。
忽然,她握住缰绳,有意放慢了马的脚步,直到杏娘的坐骑与之齐头,她才继续如常而行。
她拍了拍杏娘的手臂,带着一股酒气含笑问道:“说实话,你这次去司马家,是不是要举什么大事啊?”
“我……”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这身衣裳。”
杏娘警惕地往周围睖巡了一圈,回头望时,无衣一行人已被远远地落在后方,依稀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在黑色的夜幕下踽踽前行,这样不即不离的距离,不可不谓恰到好处,既给了两人对话足够的空间,又给了她们两个在夜色中赶路的人足够的安全感。
“告诉你也无妨。”杏娘回过头来道。
玉蕊引耳谛听,只听杏娘在其耳边道:“我为了一幅画去的。”
“什么画那么要紧?”
“是司马丹的爱妾木盼盼生前所得的一幅画,叫《江南楚云归》,我上次登燕子楼的时候见过,我依稀记得上面的钤印是——蟠龙斋。想必你也知道了,吴一勺和穆守之当年就是因为蟠龙斋而离开吴门的。所以我就想回去再看看那幅画。可惜,那幅画已经被烧了。我白走了一趟。”
杏娘窃窃说来,玉蕊半信半疑,佯问道:“那司马丹怎么说?”
“他能说出什么来。”杏娘苦笑道,“一个劲儿地说那幅画花了他十掉钱,可是心疼呢。”
玉蕊听她话没说完,有意倚身靠近。
杏娘拉过玉蕊的手,犹疑不定地说道:“不过……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好似有意想要为那位木氏隐瞒什么。我设法套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木氏是他的枕边人,或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玉蕊半似自言自语地说道,目光霍地微微一亮。
日前墨尘命三思调查蟠龙斋的事情,至今未有进展,如今杏娘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她。虽然她也曾派人秘密查过司马丹,但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传回。这原也是她过去太小觑这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司马丹了,不曾想过这个胆小怕事的人竟能在他那张卑微的脸皮之下把这样的秘密藏得如此严密。
“这只老狐狸!等下次我再见他,我且要好好问问他。”玉蕊严厉地说道。
“我看他好像很怕你,若你去问,他一定和盘托出。”杏娘道。
黑暗之中,杏娘和玉蕊会心地对望了一眼,然后缓缓地松开了玉蕊的手。
杏娘虽也是练武之人,但和玉蕊比起来,她的皮肤还是要娇嫩得多,柔滑得多。玉蕊明白,在这样如花似玉的年华里,女子的双手比她的心还要细腻还要敏感。她的皮肤早已不复当年之灵敏,但她的心思还不算迟钝,当杏娘的纤纤五指在自己手背一掠而过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变慢了。虽然她并不清楚杏娘从她的反应之中瞧出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得出来,杏娘此刻提起木盼盼和蟠龙斋,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一种基于信息置换的回报。
不多时,老天爷拨开的一片云,露出了点点星光,投在她俩那两双秋水似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片明亮的光。
二人由着马儿信步蹀躞,不觉离星子镇已差不多有百里远,渺无人烟的荒陌上,积雪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深,有些地方都已经没过马蹄了。雪深难行,故而二人也不急催着马儿赶路,等一会儿上了主道,再快马加鞭也不迟。
刻下,幽暗的星光稀稀疏疏地洒落在她们的身后,洁白的雪地上印着两串马蹄印,就像两股新拧成的麻绳一样曲曲折折地向着无尽的黑夜深处延伸着。仔细看去,就像是大地被人撕开了一条裂缝,将声声马蹄传入了那一片还正酣睡的土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