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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锦鳞遥寄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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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

    吴希夷用焦急的目光望着祁穆飞,就像望着一坛突然见底的美酒,他的喉头才觉得滋润了些许,酒坛却莫名其妙的空了,涓滴不留,他目光中的期待与怅惘自不待言。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吴希夷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不过,听消息之前的紧张情绪还未完全消散,另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却已接踵而至。被多种情绪所支配的吴希夷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抓着祁穆飞忘记了松开,另一只手则在胸前胡乱的挥舞着,眼角还闪着不知是笑还是哭而流下的泪花。

    良久,他才想起肚子里还有许多埋藏了很久的问题。

    “她现在在哪?有什么受伤?什么时候回来?救她的人什么来历,有没有什么条件吗?他们准备带羽儿去哪?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把人送回来?他们想干什么……”吴希夷语无伦次地倾倒着肚里的疑问,似乎没有穷尽。

    “九爷!九爷——”

    杏娘按着吴希夷无处安放的手,打断了他的问题,吴希夷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连忙止问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说,你说。”

    祁穆飞略整了整衣袖,说起了昨晚发生的一件事。

    话说昨晚落星墩来了五名访客,其中一名访客的身份比较特殊,因为他不是人,而是一对松江鲈鱼,一雄一雌。

    它们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这个季节,所以它们的出现也就不是巧合。它们像一对久历江湖的武林高手一样无声无息地从远方优游而来,然后像水中幽灵一般一动不动地沉潜于水底,睢盱侦伺着岸上的动静。

    六街的灯火清晰地映照着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在宫亭湖的湖面上留下了比之水底更为绚烂更为多彩的画面。

    然而,伏匿水底的它们对此却不屑一顾。

    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曾经见过比之更大的世面而瞧不起这一墟之浮华,也不是因为它们自视清高而有意蔑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因为它们自身视力的弱症和流水的游浊,已经让它们不太可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面目。

    尽管如此,但它们依然能感觉到水外世界浮躁的喧嚣和虚假的和睦。

    好长时间,它们都不眨一下眼睛也不动一下鳃盖。流水混杂着浮尘从它们的身旁淌过,鳃盖旁的鳞片又厚又阔,随着流水微微动了一下,鳞片上疏密相间的层层年轮述说着一种由生命的长度所赋予的孤独。在那段与孤独为伴的岁月里,它们的视觉和听觉早已先于它们自身机能而退化,而他们的嗅觉却在主人的豢养和驯化之中超越了它们身体本能的极限。

    此次它们远道而来,为的就是寻找一种特定的气味。

    其实连它们自己都未必清楚这种味道是什么,但它们就像世上的某些人一样怀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执念穿梭在这个比执念更深比执念更宽广的婆娑世界之中。彳彳亍亍,寻寻觅觅,在没有到达它们所追寻的那个目的地之前,它们决不言弃,也决不懈怠。

    终于,它们在落星墩停了下来。因为它们找到了那个气味。

    不过,它们并没有因此而雀跃不已。或许,它们也有过激动,但那是好几个时辰以前的事情了,它们早就忘记了。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它们一直在等待黑夜的降临。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夜晚来得比往常要晚得多。璀璨的华灯将这片天地照彻地如同白昼,借着木栈桥上漏过的灯光,它们观察起了那个身负气味的男人。

    这个男人,从上至下,一袭白衣裹身,半旧不新,不算平整,也不算干净,但在灯光下,却依然有一种缎面的细腻和光泽,这种典雅的质感配上他清秀俊美的脸庞,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只不过,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腐浊的气味。它们很熟悉,因为它们的主人也经常有这种味道。

    在它们听觉还算灵敏的时候,它们曾听过主人唤这种气味叫“酒”。主人高兴的时候会有,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有,主人高兴的时候,它们除了能得到诱人的饵食,还能听到主人美妙的吴侬小调;可主人不高兴的时候,等待它们的就只有疾风骤雨了。

    它们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因为这个男人既没有哼歌,也没有恼怒,平静得就和这个黑夜的颜色一样。倏而,一滴水陨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它们中间,溅起一朵水花,它们不由得地眨了一下眼睛。

    咦,味道不一样?这不是酒,那这是什么?它们品尝着这淡淡的咸味,新奇而紧张地询问着彼此。

    还没等它们想到答案,却听得远处“咚——咚!咚!咚”的四声响,它们不知道那是更夫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意味着什么,它们只知道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必须迅速做出一个反应。

    戢鳞多时的它们蓦然跃出水面,一下蹿到了木栈桥上,在那个男人面前扑腾了几下后,它们便停止了跳动,本能地张着嘴用力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它们这个无异于自杀的举动很快吸引了那个男人的注意力,只听得那人喃喃地说了一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后,莫名地笑了,然后又莫名地哭了。

    它们无暇去思考这个男人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更无心恋栈这个姹紫嫣红的花花世界。

    它们相互偎依相互摩挲相互慰藉,为的只是将那个附着在它们鳃丝上的东西蹭落。

    好不容易,那个东西才脱落下来。而那个男人好像看出了它们的困窘,起身过来,准备帮它们一把。不过,训练有素的它们在他靠近之前,吐出了一样东西,然后一打挺一纵身,腾跃入水,翛然而去。

    那个男人目送着它们欢快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湍流不息的宫亭湖中。

    它们不请自来,他感到欣喜;它们不告而别,他又感到怅望。

    当他看到它们留下的那两样东西时,他又对它们的到访充满感激。

    夜色苍茫,灯影滉漾,疏星寥落,落红空堕,似墨染就的宫亭湖带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蜿蜒着向前奔流而去,时而呜咽如泣,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潺缓细流,时而高歌猛进。

    在这个岑寂的夜晚,它是那样的恣意而洒脱,任性而奔放,也只有在这样的夜晚,人们才能听到它的声音,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日出后,人们又会习惯性地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它的生命里,只有像那两条鱼一样的生物才会真正对它存有依赖存有眷恋。

    那个男人紧紧地攥着那两样东西,伫视着远方。

    远处,雾迷峰峦,云起河汉,一种彻骨的寒凉在江河的尽头浑然相接,继而顺着河流的方向缓缓蔓延开去,直至将他眼前的“远方”彻底吞没为止。

    忽而,一双亲切而厚实的大手落在他的肩头,将他那在寒风中颤抖的身体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在这里,风雨不透。

    冰冷的河水又开始像一头失去常性的野兽一般怒吼起来,汹涌而至的波涛卷着浪花也卷着一股滚烫的“支流”向前奔去,巨大的拍浪声将这黑夜中的所有声音都撕成了粉碎,最后一口吞没。

    远处山岗间呼啸着的山风还未被完全淹没,时隐时现,时高时低,悠悠然穿行于高山与深谷之间,带着一种蓦然回首却又黯然销魂的别样心情哼着一曲走调的《枯桑》。

    “五味子?”

    吴希夷对着那两条松江鲈鱼之遗留之物,谛视良久,才恍然想起它们的本名。

    正欲伸手拾起端详,祁穆飞却制止道:“不可用手碰!”惊得吴希夷手上一个激灵,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杏娘机敏,立即从一旁的矮几上取过一双筷子递与吴希夷。

    “上面还有字?”

    吴希夷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两颗五味子,一面拨转,一面观察着上面的信息,忽而,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平——安——”

    一颗五味子上刻着“平”,另一颗五味子上刻着“安”。吴希夷对自己的这个发现表露出了一种激动,然后他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信息后,他又表露出了一丝怅惘。

    “你说这是羽儿送来的消息?”吴希夷问道,手里的筷子依旧在那五味子上寻找某种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嗯。”

    “嗯什么嗯,什么意思?”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不就这意思吗?”

    “那你怎么确定这是羽儿送来的呢?”

    “这两颗五味子上都有九转元香丸的味道。”

    吴希夷将信将疑地凑近耸了耸鼻子嗅了两下,五味子上确有他味,但他并不确定那就是九转元香丸的气味,因为他原本就不知九转元香丸的气味如何,在他看来,所有药石的味道都大同小异,又苦又涩,所以他每次经过千金堂都是捏着鼻子尽量绕道而行。

    “这是什么人,竟懂得用鱼儿来报信?”

    对于“平安”二字的真假,杏娘不存怀疑,因为这是祁穆飞已经确定的事实,他是不会拿这个来欺骗他的九叔的。所以她所在乎的是,此刻的师潇羽到底有多平安,此刻的“平安”之后是否还存有什么隐患。

    “九叔,你江湖阅历深,依你看,会是谁?”祁穆飞问起了吴希夷。

    吴希夷停箸沉吟,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五味子——”

    “难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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