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鬓边雪已疏
据张仲熊讲,当年因为他在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亲宋倾向而被怀疑参与凌唐佐通宋事件,虽然最后查无实据被释放,但这次的事件还是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他自己因此而遭受排挤,不过,他本身就无心仕途,所以这样的结局,他并不十分气愤,也不十分难过。
但,他的妻子在为他申诉的过程中忧郁过度而病故;他的两个孩子,一个遭人暗算,最后伤重不治;一个不堪流言,最后自缢而亡,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因为某些人恶意的流言而家破人亡。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愤恨、感到悲伤!
说到伤心处,张仲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从他那看似已经枯涸的眼窝里流了出来,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曲折地流进了他的嘴巴里,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沉淀,最后他的喉结用力向下一滑,将那一口苦水咽回了肚里。
看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很明显,无情的岁月已经磨去了他曾经锐利无比的棱角,但杏娘还不确定,饱经磨难的他是比以前更加坚强了呢,还是比以前更软弱了。
想到两位堂兄妹儿时的模样,杏娘不禁恻然动容,眼角微微有些潮润,“没想到,多年未见,竟阴阳两隔了。”
林间的泠泠寒风从两人的空隙间穿过,带来了遥远的暮秋寒意;湖面上波浪斩斩,将那些灿烂似星光般的波光挼成稀碎,泛起点点伤心的残云碧色。
两行无言的泪水静静地流淌,将一段又一段在岁月长河之中有幸沉淀下来的回忆串连成珠,但很快,线断了,珠子零落一地。
“既然金人对你如此无情无义,那前年,两国和议的时候,好多旧臣都回来了,你为什么没有回来?”杏娘目光低垂,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饼。
张仲熊揾了揾眼角,沉吟道:“前年,你爷爷的遗骸得归故土,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原本我是想陪着你爷爷一起回来的。但是我实在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全部白费了。”
“什么?!”杏娘眸光微动,折射出一道讶异的光芒。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投降金人,是毁节求生,是贪生怕死,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吧?”张仲熊微笑着问道,杏娘沉默不答,微微低下头来,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当着叔父的面撒谎。
“其实,”张仲熊顿了顿,“我是想留在金人那边,查清楚哥哥当年那桩案子。”
杏娘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您是为了查我爹的案子才……”
“嗯。”张仲熊含眸点头道,“这些年你的境遇,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那些人无凭无据都说你是卖国贼的女儿,如果当年我就这么回了大宋,那些人更加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咬定哥哥叛国这个罪名,那样的话,哥哥的案子就再不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们张家的冤屈再也不会昭雪的那一天。”
“原来您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金人手下的,我还误以为您……”杏娘深深懊悔道,“侄女真是愚蠢,误会您多年,还请叔父降罪。”说着,跪伏在地,愧悔不已。
张仲熊急忙伸手过来,拉住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又不知情。所谓,不知者不怪。快,起来,起来。”杏娘缓缓起身来,复坐到张仲熊身边。
“当年若不是得知哥哥出了那桩子事,我断不会留在金人身边。本来爹一死,我就做好了准备,同他老人家一道上路,可不成想,竟然听到了有人说哥哥卖国这等荒谬的传言!”
“哥哥是随着爹一起征战沙场多年的人,赤胆忠心,一心报国,怎么可能卖国投敌?这些人真是糊涂至极!毫无心肝!竟说出这等丧尽天良的话来!”说到气愤处,张仲熊又激烈地咳了起来。
“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蹊跷,想父亲尸骨未寒,可不能再让哥哥含屈而死,所以当时我就放弃了以身殉国的打算,屈意降了金人,回到了汴京,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哥哥他……”
“哎……”
张仲熊又是遗憾又是自咎地叹了口气,坚石一般的拳头重重地捶打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杏娘听着那一声闷响,不禁潸然泪下,许久,才问道:“叔父,那您这么多年可有查到什么?”
张仲熊颇为沮丧地摇了摇头,含恨道:“说来惭愧,叔父无用,在金人身边多年,却一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事涉机密,想来金人也定十分谨慎,况叔父与他们本非同族之人,他们自然对您有所防备,所以打探不得,您也无需自责自恼。”杏娘宽言道。
“这金人确实狡猾!”张仲熊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接着又说道,“不过,我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一双塌陷的眼睛里隐隐露出一丝亮光。
“哦?”杏娘目光微微一颤,揩去眼角的泪花,悄声问道,“叔父查到了什么?”
张仲熊环顾四周道:“你父亲去世之后,他们没等我赶回去就匆匆下葬了,不过我暗中查探过,你爹其实是死于一种名叫君莫笑的毒药,这是一种千金难得的苗毒,你爹自然不可能会有这种毒药,更不可能会用这种毒药自杀!哥哥一生戎马,铁骨铮铮,就算要死,也一定会光明正大的死,而绝不会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窝窝囊囊的死法。”
“所以,你觉得我爹不是服毒自杀的,而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关于父亲死于君莫笑的事实,杏娘早前刚从墨尘那儿得知,但出于某种谨慎的原因,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一副初次听闻时的表情。
“那是谁下的毒?”震惊之余,杏娘紧张地问道,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仲熊的眼睛。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因为你爹过世没多久,为你爹验尸的那位仵作就暴毙身亡了。”张仲熊目光深沉地摇头道,“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杏娘想了想,恍然道:“想来那名仵作定是被杀人灭口了。”
“嗯,多半如此。”张仲熊略一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很可疑。”
“什么事?”
“我从一名曾在你家扫园子的老奴口中得知,你爹去世之前,曾有一名姓邓的郎中去给你爹看过病。之后没多久,你爹就出事了。”
“姓邓的郎中?”
杏娘的目光敏锐地微微一闪,眼前蓦地闪过一张憨厚而文弱的男子面孔,随即一个念转,“不,不可能是邓林的父亲,他那时隐姓埋名,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姓邓。”
杏娘眉头微蹙,略一沉吟道:“您是怀疑是这位郎中给爹下的毒?”
“不无可能。”张仲熊瞥了一眼杏娘,继续说道,“因为没过多久,这位郎中也消失了。”
“他也被灭口了?”
张仲熊给了一个否定的眼神,“两年前,有人发现他死于汴京城外的一间茅屋之中,死因也是中了君莫笑的毒。”
杏娘心头一怔,喉咙口好像突然被一团什么东西给抵住了一样,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不就是邓林的父亲吗?!邓林的父亲下毒害死了我爹?不对,墨尘明明说,是我爹被毒害的真相害死了他爹。怎么会是?”
正思忖间,一阵冷风穿林而过,杏娘的双手蓦地一颤,手里的饼差点脱手。
“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灭口的厄运。”杏娘眸光低垂,嘴唇深抿,竭力不让骨子里的寒意渗透进自己的声音之中。
“害人终害己,他害死了你爹,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他的报应。”冰冷的风中,传过一个苍老而冷酷的声音,只是说到“报应”二字时,他的舌头微微一滞,仿佛这两个字让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境遇,不由得悚然一惊。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杏娘目视着地上的白雪,低低地回应道,“不过最应该得到报应的人,不是那名仵作,也不是那名郎中。”沉静的眼眸里陡然间闪过一丝比刀剑更锋利比霜雪更为刺骨的光芒。
“对,对,对,”张仲熊将视线转到一边,连声道,“最应该得到报应的人应该是害死你爹、害死仵作、害死郎中的那个人。”
“对了,你可有向那名仵作和那名郎中的家人打听过?”
“那名仵作的家人已经都不在了。”
“啊!”杏娘面露骇异之色,但瞬即恍然,沉重的阴云瞬间聚满眉心。
“那……那名郎中呢?”
“那名郎中事发之后就逃了,失踪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家人。据说……好像有一个儿子。就是不知道还活着没。”
“就算活着,恐怕也很难找得到他了。而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我是这郎中,定不会将此凶险之事告知他儿子,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杏娘深深地说道。
想到邓林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为邓林殚精竭虑所筹谋的一切,杏娘心头不觉一阵悲怜,这位老父亲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死因写在信上却不告知害死他的凶手是谁,其原因无过是他希望邓林能够好好活着,而不是胡逞一夫之勇去找仇家报仇。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不把死因交代清楚,心里早已存疑的邓林必定会折返险地,一查到底。那无疑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将自己的死因实言告之,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邓林心中之疑虑,也可以提醒邓林小心堤防。而其信中对凶手的身份始终讳莫如深,也是源于其自身的教训,若非他知晓害死凶手的身份,在祭拜仵作时无意露出了马脚,最后也不致惹祸上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己的孩子,哪个父母不是操碎了心。爱之深,计之远,可就算是作父母的,或许也未能意识到,自己之于孩子的爱,其实有意无意间都在为将来的分离做着准备。
“对,对。对!”张仲熊似有感触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反应略有些迟钝,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被暮色笼罩着的密林深处,花白的鬓角至耳边裸露出一段旧伤疤。
杏娘依稀记得,这个伤疤是旧时他与金人交战时落下的,当时杏娘的父亲怕他因为这道伤疤毁容而落下什么心理阴影,还特意请了许多大夫来给他医治,可他呢,对自己的容貌毁损非但毫不在意,还引以为豪,多次笑嘻嘻地在父兄面前“炫耀”逞威,戏称这个伤疤是他与金贼的“半面之仇”,写在脸上正好叫他永世不忘。
如今这道伤疤已经逐渐被他脸上又老又硬的皱纹折叠,若不仔细看,已经很难辨识出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