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轻萤幽梦
雪牖虚白,暖炉偎红。软玉温香,凝烛零泪,一滴一滴,将断肠的更漏声滴碎,于绵绵飞雪间与长夜共白头。
忽然,心乱如麻的她奋力推开了他,又羞又恼地嗔道:“你!”而他却并未就此松手,相反,还向前一步道:“当年你在桐花底下说过的,不喜欢可以还给你的。怎么,你想反悔了?”
“想反悔的是你吧!”
师潇羽慌乱的双手徒劳地在他的胸口作出撑拒之状,脸上飞起的两片红晕在溶溶烛光下越显娇柔明媚,犹似被绿柳拂乱的粼粼秋波里流光正徘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年你在桐花底下说的话,我方才只说了一半,你还记得下半句吗?”祁穆飞微微俯身,在她耳畔轻轻言道,双手却紧紧地抓握住了她那一对犹似小猫儿一样柔软又无力的拳头。
言罢,一个心神荡漾,情难自已;一个娇羞婉转,玉颜生春;不经意间,二人四目相接,明眸深处,恰浓情深处。二心相对,四唇相印,玉柔花醉,醉入深宵。
可惜,如此良宵醉梦,师潇羽终究还是负了。玉龙鳞甲终究还是负了她的期望。
凝望着怀中之人那一点微微凸起的唇珠,祁穆飞的眼中不觉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醉意。
顺着她那柔和的粉腮徐徐往下,那一点淡淡的碧卢朱砂似那夜幕下的飘雪一样,若隐若现。恰如他初见之时那样——半明半暗的萤光下,它的身形似有若无似无若有,很容易就会和它周边的红色斑点混淆,但他一眼就认定了它的“身份”,而就这一眼的认定,让他第一次体验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怀里的她已经酣然入睡,而他还不能安歇。
他打开盝顶匣,在一个放着修仁茶末的墨绿色茶罐旁取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内里贮存着祁门各色药丸,其中一种叫葵心粉,它可以聚合内力驱散浊力。
没错,正如师潇羽所料,吴一勺所饮的茶水之中就掺有这“不可告人的东西”。
刻下,他将木匣收入自己的药囊之中。然后从书案上取过几个空信封,将几封信分置其中,于那封册正文书的信封上加盖了祁门第一大印——清徽堂“金银杏印”,并于封口处另押“十二重楼”封泥。
如此重封秘缄,其用意已是明显,红叶秋水一双印,十二重楼尽欢颜。
他可不想一人独享这样的祁门大喜,此时此刻,他很想与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与欢忭,尤其是那个孤独的他。
尽管师潇羽已经澄清了“他”和她的关系,尽管祁穆飞也很相信她,但是他并不愿意就此相信“他”对她只是“逢场作戏”,毕竟他那双高度警觉高度敏锐的眼睛,对虚伪和谎言,有着一种天然的洞察力,一目了然。
窗外柳絮飞扬,梨花乱坠,祁穆飞无绪观赏,将炭盆中的炭火挑得通红之后,又据案坐了下来,手里攥着两截断钗。昨日师潇羽昏迷之时,南星从其身上发现了一个袖珍锦袋,打开一看,乃是日前被铁鹞子折断的玉钗,便交于了他。此刻,趁着烛光未尽,他决定把它修复好,心里想着:断钗重合,她必定欢喜。
但是,这断钗的修复工作并未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尽管他确有一双令人称羡的回春妙手,但是这双手一碰到医药以外的东西,就会立刻变得无比笨拙,就像是长了荆棘一般伸展不开,当年制作霜竹时,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许多年过去了,他针尖上的功夫已妙到毫巅,但其他的指上功夫却无丝毫进益。
高高的烛台下,他细细地摩挲着钗上的断痕。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案上的蜡烛已剩下短短的一截,几与眉齐。
收拾好玉钗和一应器具,祁穆飞拈起那枚被冷落已久的铁钱,沉思片晌,目光再次往墙上那幅画投去,缠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再次袭来。忽然间,一阵阴风从脑后掠过,凉飕飕得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过,他刻下的担忧全非此画所致。
早上吴希夷出发前,曾与他约好,到星子镇安顿好之后便托书告知,可如今子时已过,仍无消息传来,这不由得让他忧心起来。
正踌躇间,案上的烛火随风一颤,他怕她着凉,起身关窗,却蓦地瞧见远处一支鹡鸰羽携霜飞来。这支系着黄白二色楬木的鹡鸰羽正是吴希夷传来的,羽书上曰:“老马嘶风,赤兔观火。”
祁穆飞微微一笑,默道:“你终于来了。”
八个字外,是吴希夷一段简短但不简单的叮嘱,大致的意思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祁穆飞读罢,不暇多想,火速调派了他的“潜火队”前往驰援。
凛冽的寒风趁着霜雪之威猛烈地拍打着扃闭的西窗,在雕镂着“花开富贵”的窗格间呼啸而来呜咽而去,犹似一个外强中干的鬼魂在地狱的裂缝里发出的一声梦呓。
祁穆飞深感疲倦也深感厌恶,伸手用力按了按自己发酸的眼窝,将跟前那盏冷透了的水一口饮讫。
冷水过喉,头皮一阵发麻,但他已顾不得去揉抚,因为膝盖间的苦痛已蔓延至全身——它看不见,却总在孤独的深夜里在他咬紧的牙关里咯咯作响。
还好,今夜,他并不孤独。
目光及处,犹似梦中的美人不知为何樱唇微动,露出了一个清甜的笑容。
静谧的夜晚,时间缓缓流过,他不奢望时间倒流,他只希望时间可以为他和她停留得久一点。回望时间淌过的痕迹中,那年的仲夏,仿佛还在眼前。
那年仲夏,不知怎的,缥缈峰水月坞的紫桐花比以往开得晚了许多,或许是为了某人的到来故意推迟了花期吧。
在他的印象中,她对紫桐花从来都有着一种未曾见面却已倾心的衷情。所以,当她提出要随大家一同外出观星的时候,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示反对,也没有像柳云辞那样表示抗议,而是一言不发地表示了默许。
是夜,点点流萤,熠熠流光,盈盈清芳,脉脉轻语。
在这仲夏之夜,这真是一个难得舒爽的好天气,连大家的心情也不觉比以往好了许多,这当中,要数她的心情最是灿烂,一直及至亥牌时分,众人才归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时,他忽然被师承宫唤醒,道是师潇羽有些不适,让他过去瞧瞧。
原来是她对桐花过敏,身上和脸上俱出现了些红疹,初时以为是山中一般蚊虫叮咬所致,也不甚在意,当然也是她怕某人取笑她娇生惯养,故而一直未有提起。可不想,入夜后,瘙痒加剧,根本无法入眠,不得已她叫醒了自己的兄长师承宫。师承宫见之,自知不妙,大骇之下,即寻了他来。
因着三人的动静,其余三人也陆续醒来。
时,夜色已深,西山岛远在太湖之中,四面环水,夜里不通船,想即刻送她回去诊治已是不能,吴希夷唯恐拖延下去会加重她的病情,故遣了脚程最快的柳云辞和自己一道去了离水月坞最近的竹栖谷。
柳云辞的父亲柳彦卿归隐之后便居于此地,只是此人素有夜钓太湖的习惯,并不常在舍中。是而,吴希夷也不确定这家伙那晚是否也在,就算在,也不确定这家伙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未免柳彦卿托词拒绝,故而吴希夷决定与柳云辞一同前往,料想自己这点薄面,应该不会回绝。
听闻吴希夷的语气不容拒绝,柳云辞只好跟在吴希夷的后面,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柳彦卿所居的雪庐。
这雪庐地处偏僻,又加之墨门的“三径就荒”之迷阵,故而吴希夷行得不久,便已认不得去路,最后只得尾随于柳云辞之后,蹀躞前行。
行至十里地时,柳云辞遥见雪庐外两点微光,心头甚喜;及至百丈远处,又觑见柴扉大开,篱墙内漆黑一片,心头顿觉不妙;及至跟前,乃见雪庐门窗闲敞,内中空无一人,心下不禁大为怅然。
二人曳缰踯躅,停留片刻,最后废然而返。
等候柳云辞好消息的期间,其余三人也未闲着,依着祁穆飞这位医者的安排,师承宫去汲水,墨尘去拾些树枝干草,他留下继续观察她的病情。
“把你领口的纽襻解开,我看看你身上的疹子如何。”他察看了她脸上和手上的疹子后,说道。
“你要看我领口?”她迟疑地将手摸向自己脖间的纽襻,神色忸怩。
他没有察觉她的异色,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有什么为难,本着一名医者的态度,点了点头:“嗯。”
解开纽襻后,她稍稍调整了坐姿。
他也不以为异,俯身过来,翻开她领口的衣角,囊萤之下,细细的红疹清晰可见。
倏而,他发现一粒红疹比其他的疹子颜色略浅,而形状略宽。他不由得定睛细看,犹疑片晌,猛地醒悟过来,那是她的碧卢朱砂!只是初萌之状,未成全形,故形态隐约,不易辨认。再者,他从未见过,故初时未能识得。
恍然之间,他不禁手心一颤,转头再见她屏气敛声满面羞涩的样子,他更是确信无疑。
他无意冒犯,却不意窥见她的隐私,彼时的他有些慌乱,有些不安,手足所措的他只得佯作未见,沉默不语。
恍惚间,他的指尖在她那细腻娇嫩的粉颈轻轻掠过,那一刻的心跳让他立时将它缩了回来。
“怎么了?”当是时,她似乎察觉了他的异样,故而关切地询问道。而他强自镇定道:“哦——没事。”
她低头扣上纽襻,半是感激半是惊恐地点了点头,觑着柳云辞他们还未回来,她向他小声问道:“这疹子以后会不会落下麻子?”
他一边心乱如麻地收拾着自己的药囊,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不会的,你服下我的药,再多喝点热水,休息几日,疹子就会退了,疹子退了就没事了。”见他一直低着头说话,她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他是在隐瞒病情,为了安慰自己才这么说的。
“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而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他这么一说,她犹吃了一颗定心丸,心头顿然一宽,没再怀疑,没再忧戚,“谢谢你,穆飞哥哥。”她莞尔一笑,一如往常那般坐到了他的身边。
她仰望着夜空中那两颗明亮的星星——入睡前,吴希夷曾向她指认那两颗星就是牛郎织女星。
而他则望着她身后的影子——一个纤柔似桐花的身影在青草间若隐若现,淡淡的星光为她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忧伤。
二人席地而坐,并无半分忸怩与不适。自打相识起,他和她就没有因为寻常的俗礼与客套而保持距离,此中自有青梅竹马的友谊,也有两小无猜的信任,故而也没有人去猜想别的缘故。
“傻瓜,说什么谢啊。”
说着,他眼眸微动,朝她的面部望去,她一手支颐,一手小心地点抚着脸上的疹子,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初时游山玩水的兴致已荡然无存,但满目的星光依旧粲然可见。
山里的夜,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可以听到桐花凋零飘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