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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寡妇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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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系吴门的吴一勺大病初愈后,本想立刻赶回吴门,但兄弟失踪,自觉有责,故他又多次折返武功山附近寻找穆守之的下落,但每次都是废然而返。

    而后,偶然间,他打听到穆守之的浑家卢氏在衡山,便不辞辛劳地星夜赶往衡山。

    时,钟相杨幺于洞庭湖一带起义叛乱,面容憔悴手脚乏力的吴一勺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挣脱回来。

    不料,到了那里,那身怀六甲的卢氏却视他为仇敌,拒不相见。

    后来才知,这卢氏是恼其与她丈夫二人当时死里逃生,却撇下她这位刚刚有孕在身的女人独在那狼奔豕突的人间炼狱之中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半年来,他们对她置之不理,弃之不顾,让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屈辱,没想到当她心灰意冷地准备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吴一勺却又意外地找上门来。

    不过,最让卢氏意外的是,吴一勺这次来,不是来还自己丈夫的,而是来问自己丈夫的下落的,这让卢氏着实恼恨不已。

    好在吴一勺坚持不懈,最后卢氏终于答应吴一勺见一面。

    那日,酉戌相交之时,紫竹林中,那卢氏外披一顶天青色薄纱帷帽,踽踽而来。

    远远望之,犹似娇月笼烟,淡云笼纱,虽看得并不真切,但也清雅和易,只是身形不太符合。因时值仲秋,月华如水的夜色之中确已渗出几分薄薄的凉意,卢氏的身上着意添了一件藕荷色褙子以御轻寒。

    及至跟前,卢氏将那遮面的轻纱挑开,向他侧身行礼。时月光皎皎,但吴一勺却仍未识出来者何人。

    直待那妇人朱唇贝齿之间一声娇弱的“大哥”,吴一勺才恍然认出来人乃是卢氏。

    虽然那卢氏的长相并不是那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但二人只是半年未见,本也不至于生分得连见面都不相识的地步。只因半年前卢氏还是一位步履轻盈身形袅娜的少妇,而眼下这位,步履迟缓、大腹便便,分明就是一位怀胎数月的孕妇。

    吴一勺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确定自己并没有认错人。

    没错,面容依旧,只因有孕在身,所以身形难免有些走样,高高隆起的肚子,略显浮肿的双脚,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笨拙与吃力,不过,其宽松闲适的褙子底下时隐时现的那对圆润柔腴的丰乳,以及那对明眸之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几许柔波,让她平添了几分从前所没有的妩媚。

    吴一勺觑了一眼,自觉唐突失礼,便即转过脸去,不再多看一眼。当下,他也不暇多想,想这兰梦之征,大致若此吧。

    二人乍一见面,那卢氏便作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之相,月光下几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子倏然而落,一颗一颗滴在零落的紫竹叶上,发出一声一声心碎的声音。

    吴一勺听着,不禁生出了一丝怜香惜玉的醉意,彼时的吴一勺并不清楚这样的醉意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那个时刻再伤害她。尤其当他低头面对那个未出生的新生命时,他的心头顿时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感,所以他决定不提旧事,简单问候几声便作离去。

    因为,眼前的情形已经很显然,她也不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简单寒暄两句后,一种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沉默,蓦地徘徊在二人之间,让二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在吴一勺的印象中,卢氏是那种寡言少语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爱嚼舌根的长舌妇,对自己丈夫的几个好兄弟,既亲切,又恭敬,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像今天这样,二人单独相处的情形,尚属首次。所以二人都不免有些拘谨,还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那位卢氏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大哥这次来,是奉了吴门之令来的?”

    “不,不是的,我这次前来,并非吴门的使命。半年多前离开后,我还没回去过呢。”话一出口,吴一勺便有些后悔。都说,女人敏感,孕妇尤甚。

    果不其然!那卢氏平静的脸上瞬时略过一丝不祥的忧色:“半年多前?你和守之不是一起离开的吗,为何你现在却来寻他,难道……守之他出了什么意外?”

    “他……你别胡思乱想,守之吉人天相。”吴一勺的安慰很苍白无力。

    “大哥,不必瞒我。”卢氏断然拒绝了吴一勺的“吉言”,“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守之他,他,他是不是已经……”

    吴一勺不知道卢氏是否有泪水划过脸庞,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出口的每一个字和那不敢出口的几个字都早已被泪水所浸透。半年来的浸蚀,甚至已让它们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不过吴一勺还是认出了它们,因为它们也曾住在自己心里。

    “他——我——”吴一勺的嘴笨的很,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到能够抚慰对方的合理说辞,只得坦言道:“实不相瞒,我现下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我这次来,本就是想询问他的下落。”

    “那时候,我听鼎丰楼的人说,金人入城那天,你俩往城南方向去了之后就没再回城来,我不知你们去哪,只知道守之是我的丈夫,出嫁从夫,他去哪,我就跟去哪,所以我就冒险地从金贼的矢石之间偷偷逃了出来。辛辛苦苦出得城来,却不知该去哪儿。都说丈夫是妻子的天,可眼瞧着上头晴空万里,我却不知哪一片天是属于自己的。自离乱暌隔,我都未曾见过他一面,也未曾听闻过他的半点消息。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心里还记不记得我……”

    第一次听卢氏说这么多话,吴一勺没想到这么柔软的声音里居然还有几分坚毅的调儿,他也没想到这个任劳任怨的妇人对自己的兄弟竟是这般深情。

    “我们出逃的时候,二弟心里甚是牵挂弟妹的。”吴一勺再一次“言不由衷”。

    “是吗?难得他还能记得我,不知他跟大哥说过些什么呢?”卢氏满心欢喜又满怀期待地问道。

    吴一勺不敢回头去看对方那双殷切的眸子,深怕被对方看穿自己的谎言,可是他又不是高明的说谎者,缺乏经验的话不敢胡说,露骨肉麻的话不好意思说。

    “呃——这——”支吾了半晌,道,“他知道你有喜,心里很高兴呢,只因我二人逃得匆忙,未能去接你,所以他一路都十分担心你母子俩的情况。”

    “是吗?”卢氏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是她很快便抹去了这一丝细微的情绪波澜,带着欣慰的笑容道:“我原以为他一直都很介意我是浣纱女出身。没想到,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如若他还活着,我就养着孩儿等他回来,一家团圆;若是他真的已经不在了,我就一辈子守着他。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卢氏柔弱而纤细的声音掩盖不住她内心的倔强与坚忍,也掩盖不住她身后的凄凉与孤独。她对着天空中那轮高高挂起的圆月,冷冷一笑,或许在她心里早已不存什么人月两圆的希望。

    吴一勺听罢,只觉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利物戳了一下。

    “守之有你这样好的妻子,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你别太担心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吴一勺显然不大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女人。

    “但愿吧……”卢氏轻轻地答道,她不想拂了吴一勺的好意。

    “弟妹,不如你随我一同回吴门去,九爷定会好生照顾你和孩子的。”

    “不,我不回去。”卢氏直接回绝了吴一勺的提议。

    “为何?”吴一勺诧异地转过身来,却也不往卢氏身上去一眼。

    卢氏沉吟片刻,低眉道:“大哥,请恕我自私,我不想我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罪人之子的骂名。”

    吴一勺一怔,骇然问道:“什么罪人之子?哪来的罪人?”

    “大哥,我知道你们仓促出走,定是我家那位的意思,以你之忠肝义胆,断不会弃吴门于不顾的。”

    吴一勺惭愧地低头道:“此事不能怪二弟,是我这做大哥的不好。”

    “大哥兄弟情深,但也不必总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卢氏话语之中那一缕淡淡的悲凉和那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让吴一勺无言以对,亦无可置辩。

    “当初的事,事出有因,守之纵然有罪,也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大过。吴门的几位堂主都是宽宏大量之人,他们定会宽宥守之的。再说,就算守之真有什么罪过,也罪不及家人,他们是不会委罪于你们母子的。”

    “错了就是错了,就算几位堂主宽大为怀,不加罪责,守之的错依然还是错,并不会因为别人的仁慈而抹去。他自己始终不肯露面,想必也是无法直面九爷,想昔日九爷待我们那么好,没想吴门大难临头之时,他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实在是有负九爷的知遇之恩,也有负吴门多年的栽培之恩。”

    躲在深闺的卢氏远比他的夫君更懂得什么是义,这一点是“以前”的吴一勺所未曾发觉的,此刻听来,不禁有些陌生,也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卢氏见吴一勺神情有异,意识到自己在斥责自己丈夫的同时,不经意间也将吴一勺也一道说了进去。唯恐吴一勺误会自己有影射之嫌,她忙分辩道:“对不起,大哥,我——我不是在说您,您别往心里去。回吴门之事,大哥还是别再提了。纵然以后我不能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也不能这样厚颜无耻地——”

    “可这孩子毕竟是守之的骨肉,难道你想让他流落在外?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不易,还是回吴门有个依靠比较好。”

    “多谢大哥的好意。生活再不易,我也会把他带大的。”卢氏抚摸着肚子,眼角泛起一位母亲坚强而勇敢的目光。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勉强。那你且好好照顾自己,我这一点心意,你先收下,权当是我这个当大伯的给孩子的一点见面礼,还望你不要嫌少。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想办法来给你们多送些钱来。”

    吴一勺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这是他一路所有的盘缠,也是他身上仅有的财富。因为离开姑苏时走得急,身上钱银不多,加上路上颠沛流离,又消耗了不少。所以,刻下这钱袋子瞧着确实有点寒碜,以致吴一勺都觉得有点拿不出手。

    卢氏并未伸手接过这杯水车薪似的救济款,还十分得体地感谢道:“多谢大哥对我母子的照拂。不过我这里一切都好,大哥不必破费,你身边无人,更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还有——”

    吴一勺讪讪地缩了缩手,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大哥,以后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免得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介绍您。”卢氏的言辞和目光都有些闪烁。

    吴一勺似乎听懂了卢氏的顾虑,虽然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他也明白一对孤儿寡母所面临的处境:风雨飘摇,中河孤舟,是经不起半点风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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