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荣辱沉浮
“我听说当年是崔堂主发现了你,把你推荐到吴门来的。算来,您应该还是崔堂主的私淑弟子吧。怎么,你走的时候竟连一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可是有好多人揪着这件事说你忘恩负义啊!”
祁穆飞今天说话的语气不像一名为人疗伤止痛的大夫,而更像是一名故意揭人伤疤的恶人。师潇羽对此多次用眼神表示不满,并警告他适可而止,但祁穆飞却用他行医多年固执的眼神回应了她:挤疮流脓,下回还得疼。
一件又一件的往事被祁穆飞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来,那一层又一层试图掩埋回忆的尘土沉重地落在吴一勺的脑袋上,压得他无法抬头。但眼睛里,一张又一张熟悉而鲜活的面孔联翩出现,又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感动。
默然良久,他才从咬紧的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是我愧对崔堂主。”
“一勺叔,如今江右分舵的舵主是崔中圣,他那人固执又强硬,跟那原来的崔堂主是一个脾性,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可着实不好惹。四大舵主当中,就属他脾气最大。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多谢祁夫人提醒。崔舵主若是生我的气,我忍着便是了。我只怕他不肯见我。”
忍,应该吴一勺这十年来唯一学会的东西。所以他并不担心崔舵主的脾气有多大态度有多硬。
“所以你还是打算要去江右分舵?”师潇羽迟疑地问道。
“嗯!”吴一勺低着的脑袋沉沉地一点头,看来他已经有些头绪了,“我想曲副舵主那里一定有些线索。”
“那倒也是。”师潇羽原本并不赞成吴一勺这时候去见曲三酉,但听完吴一勺的解释,她又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当年虽然没有找到你们,但肯定是有线索的。有好几次他都胸有成竹,十分确信,只是他在明,你们在暗,有人想一味躲着他,不愿直面相见,他也无计可施啊。而且你也知道,你们五仙向来唯你马首是瞻,你不露面,他们几个怎肯露面?”
师潇羽道出了曲三酉当年寻人未果的关键原因。
“就是不知道这‘曲居士’肯不肯见你。还有那崔中圣,他一直记恨着你。”师潇羽有意顿了顿,“要是他从中使点绊子,你就寸步难行了。万一你不小心触怒了他,他再去九仙堂告你一状,那你就真的回不了吴门了。”
师潇羽无疑又一次说中了这件事的关键之处。
“如果他真的和原来的崔堂主一个脾性,我想他应该会见我的,至于见了面之后他要不要告我一状,那就随他吧。只要能让我见到曲三酉,其他都无所谓。”
吴一勺对自己可能遇到的困难与挑战表露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态度,或者说是一种自信。不过,身旁的师潇羽并不以为然,也无法像吴一勺那样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见曲三酉之前,你还是先去见见另外一个人吧。”祁穆飞也不赞成吴一勺先去找曲三酉的打算,“他等了你十年了。”
“呃——”吴一勺心口猛地一热,默然良久才讷讷地开口问道,“他怎样了?”
尽管他早就从吴希夷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消息——“他很好!非常好!”但当他再次听说“他”等他十年的消息时,内心还是抑制不住地翻涌了起来。
“我就知道您不会忘记这个老朋友的。”祁穆飞搓了搓手,并没有直接作答,反而是身边的师潇羽抢答道:“他现在是百越春的掌柜了。”
“噢——他去百越春了。唔——他非池中物,果然!”吴一勺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惊诧,转而又变成了欣慰,微微低下的脑袋似乎在对这位曾经的竹马之交致以深深的敬意。
“那他现在是江左分舵的舵主了?”吴一勺明知故问。
担任江左分舵的舵主之前必先担任百越春的掌柜,担任百越春的掌柜之后必可升任江左分舵的舵主之位。这虽不是吴门明文定下的规矩,但已然成为了江左分舵一致默认并一齐遵守的一种传统。
“嗯!是啊。吴六叔当年为吴门守住了百越春,可是大功一件,九叔因此对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托,近年来,他除了复建百越春之外,还联合其他几位堂主陆续打通了九仙堂茶盐酒醋和香料的榷货关节,终于让吴门光复如昔。所以啊,吴六叔现在可神气了。当年鼎丰楼的掌柜清若空还是他的副舵主呢。”
提到吴老六,师潇羽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轻快了起来,其中溢于言表的自豪感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她与那人之间的亲厚与信赖,叫吴一勺看着不由得羡慕起来。
“吴六叔?”羡慕之余,他又对这个特殊的称呼产生了疑问。
“他现在是吴六堂的堂主了。”祁穆飞适时地揭开了自己刚才埋下的伏笔。
“你和吴六叔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陈堂主的弟子,交情一定不错。不过,你在鼎丰楼掌大勺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吴六堂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学徒吧?”
吴一勺这时才知道,吴六爷就是黄娇,黄娇就是吴六爷,虽然初听来有些意外,但这确实符合他心中的预期——黄娇有这个能力。
不过,一手三印,一身三命,这样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吴一勺的预期。
百越春,吴门的门户,江湖人拜谒吴门,必从此入;江左分舵,吴门的首舵,乃系吴门九大商号之发源地;吴六堂,吴门九大堂部之一,对吴门大事要事,享有重要话语权。
显而易见,从总部到分部,从内部到外部,这三个位置都系核心要职、重中之重。而今,他一人掌三职,其身份之尊,其地位之高,其举足之轻重,已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况且,他还与吴希夷一起并尊为“吴爷”,这份殊荣已不是寻常人能够获得的了,就算是九仙堂资格最老的龙眉寿,就算是勋望卓著的苏摩诃,也未能享此尊称。
由此可见,吴门对他恩遇之隆,寄望之深。
回想起来,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对吴一勺也委付过一样的盐梅之寄、柱石之望。可惜,这一切俱已成为不堪回首的“曾经”。
“那时候,你是吴六堂的骄傲,如今,他成了吴六堂的骄傲,而你倒成了吴六堂的——”祁穆飞注意到师潇羽的眼色,没有将那两个已经到嘴边的字当面宣之于口。不过,吴一勺自己也能领会其中的“耻辱”。
“吴六堂的堂号虽然不以他的名字命名,但吴六爷之威名已是无人能及,他是目前吴家在籍名册之中唯一一个赐姓吴的外姓人。不过,你回去了,他就不再是‘唯一’的那一个了。话说回来,你可是吴门第一个被赐姓吴的人啊。当年你要是没有离开,或许今日我们叫吴六叔的人就是你了。”
一俟师潇羽的目光移开,祁穆飞那张说话不知婉转的嘴巴又松脱了开来。
“成事不说,既往不咎。你何必老抓着人家以前的事情来说啊?”师潇羽再次替沉默的吴一勺维护道。
“为夫念旧,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吧?”
祁穆飞笑着还道,眼角却无一丝笑意。师潇羽本欲回辩,却正好瞥见了竹茹的目光,念及雪中探梅时那番关于祁门往事的对话,她不由得停住了声。
师潇羽欲言又止,祁穆飞看在眼里,疑在心头。转过视线之时,他扫了竹茹一眼,一时间也猜不透二人之间的默契。
轻拈酒杯,他又向吴一勺投过一眼:“还有一个人,你一直没问?”
吴一勺抬眼往祁穆飞的眼睛望去。这是一双能洞察世事的眼睛,这也是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那个人是谁?那人正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目光之中巍然挺立,虽然他没有伟岸的身躯,没有慈祥的面孔,但是他的轮廓,他的背影,却足以让他肃然起敬。
可惜,吴一勺实在羞于启齿,他既不敢大声喊出那人的名讳,也不敢喊出那人的身份。
看着吴一勺牙关紧咬哽咽难言的样子,师潇羽忿然出声道:“祁七爷!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以前的事情了?明天一勺叔就要走了,你就不能让我们开开心地把这顿饭吃完吗?”
言语之中半是恳求半是怨责,恳切的目光之中竟少了原先的那份锐气和凌厉,二人对望之际,祁穆飞颇感意外。
“对不起,惹夫人生气了。今晚高兴,多喝了两杯,话也多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祁穆飞收敛起自己冷峻的目光,带着半分醉意致歉道。
师潇羽撇了撇嘴,并不接腔。
“祁夫人,还是让祁爷把话说完吧。”
吴一勺低低地恳求道,看他紧握的拳头,似乎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也一直准备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不过纵然如此,当他五体投地跪倒在吴希夷跟前时,他依然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
今晚入席之前,他也努力做好了一切准备,沐浴更衣,洗心革面,似乎想用这一切行动来表达自己要与那浑浑噩噩的十年一刀了断的决心,纵然前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次他都将坦然面对,不逃避,不回避,这是他今天来之前再三叮嘱过自己的。
但事到临头,话到耳边,他依然不知所措。
眼下,祁穆飞猝不及防地提起了那个人,他立时慌了心神。一瞬间,一切的准备都成为了徒劳。
他本想竭力将自己的眼泪阻拦在眼眶之内,但为时已晚。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正不由自主地顺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急速涌向心头,随时准备着叛离自己,这种可耻的感觉,并不新鲜,也不陌生。
这两串老朽无能的东西本就不堪一击,一触即溃也早在意料之中,吴一勺本想将它们带到无人的地方再作释放,但眼下,它们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蠢蠢欲动的好像要急于挣脱自己这副软弱无能的身躯一般。
“不说啦,一勺叔。拙荆说得对,咱们今晚就好好吃饭好好喝酒,莫要辜负了这一桌的好菜。那些已经不在的人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祁穆飞说得甚是漫不经心,而听者却不敢漫不经心。
“他——他——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