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梦觉余
“那我后来进门,祁爷就不怕江家不高兴?”
“您进门的事情,绿衣夫人是同意的,所以江家那边也没有怎么闹。”
“我爹找过江夫人?”
低头望着近处模糊的雪影,竹茹略一思索,然后回道:“这个我不知道。”
虽然眼下没有确实的证据和证人能够证明自己的父亲当年做过什么或者说过什么,但师潇羽确信自己的父亲在当年一定背着自己做过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残忍未必是见血的,但对承受者来说,必定是伴随着流血的痛苦。
“你知道我爹和祁爷当时到底说过什么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常棣堂谈的话,身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竹茹并没有问师潇羽“当时”指的是什么时候,而是凭着直觉猜到了那个“当时”存在的具体时间。
那个时候,竹茹奉命前往常棣堂行茶,而事实上,茶水未汲,杯盏未备,祁穆飞便以醒茶为名遣走了她,竹茹领会其意,放下茶具就转身离去了。在她离开之前,那位面容苍老神色委顿的太乙仙翁一直沉默不言,连一个敷衍客套的眼神都没有,更别说半句寒暄应酬的话了。
尽管他一言不发,尽管他不露声色,但其眉头深锁之处流露出来的那种威严与严肃,却依然让人望而生畏。竹茹转身退出,在双手闭门的那一刹那,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双手背负,当风伫立,衣袖飘飘,仙风自御!
很难想象,这样不苟言笑的父亲怎会有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儿,不过,她身上那副如影随形的傲气倒是可在他身上寻到本原。她的傲在形,他的傲在神;她的傲在表,他的傲在骨,骨肉相连之处,是血浓于水的父女情深,是一脉相传的白雪古调。
细看来,彼时的他和此刻的她,二人凝目远眺的眼神是那么的相似。眼前的雪景无甚意味;彼时的风景似乎也不那么赏心悦目,凭阑处,柳丝无青,藕花落尽。
师清峰和祁穆飞那次密谈的结果,竹茹也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的。但对于二人谈话的内容,她一无所知,也不得而知。不过眼下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师潇羽竟会向自己询问那次密谈的内容。须知,密谈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她曾经最亲的亲人,一个是她现在最亲的亲人,她问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应该得到答案,为什么她要来问自己?
“为什么我进门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些?”
“你进门之后,祁爷担心下人乱说话,冒冒失失的就把这些事告诉了你,所以就特意着黄管家选了新人进来,丁香就是那批新人中的一个,她性格单纯又本分,在你身边最是妥帖不过的了。”
“丁香也是祁爷亲自选过的?”
“在你身边伺候的人,祁爷怎可能不慎重。”
对于祁穆飞的这份用心,师潇羽显然不怎么受用,甚至还有些生气。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师潇羽的语气有些凌厉,竹茹不知道是自己哪里说错了惹恼了她,还是这些被过度保护的真相惹恼了她,忐忑不安地望了师潇羽一眼,迟疑不决地吞吐道:“还有……”
“还有您兄长送你的霜竹短笛,是祁爷亲手做的。那原本是祁爷贺你生辰的礼物,可笛子还没做完,他就被告知,他和江夫人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
六年前寒香亭下的某一个瞬间在自己眼前掠过,师潇羽终于明白彼时祁穆飞手中的那截竹管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颙望天空,黑压压的颜色似乎可以吞噬一切,师潇羽多么希望它可以将自己过去六年的回忆毫无保留地全部吞噬掉,然而,它却连挂在自己脸庞的那两串滚热的东西都无法吞噬去,反而还任由它们在凄冷的夜里一点一滴地淌进自己悔恨交织的泥沼之中。她本想动一下自己的腿从中抽离出来,但,陷得太深,已无法自拔。
“但是,夫人,祁爷对你,从来没有变过。这一点,祁门上下每一个人都是见证。”竹茹凝望着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红色斗篷,仿佛它就是那件曾经温暖过她的斗篷,只是如今它长大了,怀里也就不再只有甜味了。
“从前,只要你一来祁门,祁爷就高兴得不行,只是在你面前,他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而已;而每次你有约不来,他整个人就会没精打采地失落一整天。”随着语气的转折,竹茹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后来,你因为祁爷大婚就再也没有登门,从那之后,祁爷就再没有真正开心的笑过,也再没有为什么人什么事失落过。每天都把时间放在千金堂里,回到家也埋首于素问轩中,除了每年新雪初降,他会去寒香亭呆上一整天,其余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重复前一天而已。”
“大家都知道那一天他在等谁,也都知道他那是在空等,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也没有一个人去劝他,大家还像是提前说好的一样,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孤零零地从白天等到天黑。”
“后来,我们听说你要进门的消息,大家都由衷地替你俩感到高兴,尽管您的名分并不是我们曾经所期盼的那样,但是只要能看到你和祁爷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心里就高兴。”
嘴里说着高兴二字,眼眶里两颗悲伤的泪珠还是情不自禁地滚落了出来。
“不瞒您说,在你进门之前,我们十二重楼的人就都说好了,不管祁爷什么意思,不管江家的人怎么议论,我们十三楼主待您的心不变。”
竹茹偷偷地抹去眼珠,稍稍调整情绪道:“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更没有人想到,那天之后,你们会成为陌路人。”
竹茹的话显然是出自肺腑的,耳力一等的师潇羽岂能听不出来?可是她偏要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后悔了吧?原以为我进门,会让你们祁爷高兴,结果,却事与愿违。”
一缕苍白而纤细的轻雾从她那柔美的鼻翼下冉冉而起。那一身红色的斗篷在风雪中冷傲地舞动了一下它的下摆,在晦暗的夜里,竹茹已经辨识不出它原本的模样,但她的目光依旧坚定地凝视着它。
“如果我们十三楼主真的后悔了,就不会一致同意祁爷走这一遭。”
竹茹的声音里仿佛凝聚着祁门十三楼主共同之心声与决心,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不可动摇的气势,让师潇羽听罢,不由得为之一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刚说,我要进门的消息,你们祁门上下所有人都很高兴,”或许是不甘心突然陷于无言以对的境地,又或许是不想被对方察觉自己的情绪,默然良久的师潇羽再次倔强地“反击”道,“要我看,黄管家就不是。他,最讨厌的就是我。”
“黄管家?他怎么可能会讨厌你?每年一到下雪,他就会犯头痛,每次只有您那一曲梅花落才能让他的疼痛减轻少许,就冲这一点,他都不可能讨厌你啊。更何况您身边的松音……”说着,竹茹忽然下意识地停住了口。
听着竹茹的声音戛然而止,师潇羽不无好奇地追问道:“松音怎么了?”
“呃——”竹茹舔了一下嘴唇,咽了一口唾沫道,“我是说松音娘子可是相当厉害的呢,有她在,黄管家不敢讨厌你。”
“他这个人规矩大过天,有什么不敢的。”师潇羽淡淡一笑,并没有起疑。见师潇羽没有究问下去,竹茹暗暗舒了口气,然后随话说道:“他这个人就是把规矩看得太重,要不是这样,他当年也不会落下这头痛的毛病。”
“我明白。”师潇羽沉沉地吐了一口,将那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的侧脸徐徐转了过去,不多时,她的整个脑袋都低垂了下来,竹茹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悲吟似的风里时断时续地传来她喃喃的低语声:
“他没有错。他只是不想我做出一些让祁爷为难、让祁爷难过的事情而已,他只是不想我到最后像他一样落下一生无可救药的遗憾。”
“夫人——”竹茹一脸错愕地伫立在零乱的风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寂有顷,师潇羽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转头轻轻含笑道:“竹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可以,等你下次见到黄管家的时候,代我跟他道一句对不起。”
竹茹犹豫着没有答话,一来是因为她预料到这一声对不起,一定会让那位老管家惶恐难安;二来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愧对那一声“谢谢”——不知怎的,她有一种感觉:许多事情,师潇羽并非像她想的那样一无所知。
“好了,回去吧,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就算祁爷问起,你也不要告诉他,就像上次你给我醉玉流酥一样,好吗?”说着,她用力地提了一下陷在雪里的那条腿,没想到,这次竟毫不费力地便拔了出来,真是意外。
但师潇羽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喜的表情,应该说,那一刻对她来说,真是糟糕透顶。
深陷雪中的那只鞋子因为雪水的浸渗而早已湿透,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由下而上沿着她一条条柔弱而纤细的神经涌向她身体内每一个温暖的角落,尽管她对寒冷早已麻木无觉,但这鞋袜之中那多余的湿哒哒的分量依然让她每走一步都备尝艰辛倍感吃力。
此刻,她应该早已没了初时赏雪探梅的兴致,没等对方答话,就先迈步向着来时的方向径直走去了,身后留下一串一个深一个浅的脚印,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不过,她依然可以感觉得到那一道挚热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后背,或者是那件红色的斗篷。
轻盈的雪花在她那柔和的鬓眉之间匆匆掠过,然后若无其事地向着她的身后飘散而去,无有一丝留恋,也无有一丝怜悯,生怕被她那两行温热的珊珊粉泪给融化了去。
“好!”望着师潇羽远去的背影,竹茹低低地承诺道。她很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师潇羽苍白而憔悴的面色似乎已经不容她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