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鹊桥仙
“你瞎聒噪什么呢?”
孔笑苍冲着司马丹大声吼道,他讨厌听到那种晦气的话,也讨厌看到那种绝望的眼神。
忽的,他感觉到雪突然小了下来,最后还停住了。
不过,他的身上却感觉愈来愈冷,似有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天而降,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被这骤然而至的阴寒压缩得连正常呼吸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孔笑苍奢侈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往手心哈了口热气,问道:“这天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冷。”
吴希夷屏息运气,缓缓吐了一口气,仰头目指着头顶的那片天,道:“这应该就是他说的‘完了’!”
孔笑苍带着困惑的目光抬头相望,只见头顶的那个“师”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朱眸黑羽燕,以那只矫首北望的鵩鸟为中心,成千上万只黑鸟接翼成环,首尾相接,斡旋于空,一重一重向外延伸,绵延无穷。
这样恢弘而壮阔的景象,孔笑苍生平还是第一次见,恐惧之余,更是为之震撼。
不消说,此刻,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预见了一场灾难。他们尚无法预估这场灾难会有多么严重,只从司马丹一人的反应之中判断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很不美妙。
“老九,这烛火都灭了,怎么这机关还不停下来?”
“你问我,我问谁!”
“那……你……”
孔笑苍愕然无语,在这万物凝霜触手生寒的生死关头,指责和埋怨显然于事无补,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和吴希夷一样,屏气凝神,运功调息。
可是孔笑苍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身边的司马丹一直在自己耳根边上喋喋不休地散布着恐慌的声音,就像是秋风里的寒蝉一样在时刻提醒所有人大限将至,孔笑苍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在他一声凄切的嘶鸣之中猛然之间又提了起来。
“一生十,十生百,百生千,千生万,完了,完了,我们出不去了……十八罗汉失其位,天罗地网同归尽。”绝望而疲惫的司马丹就像陷在车辙的鱼一样,徒然地张嘴闭嘴,吐出一串苍白又脆弱的泡沫。
从十八家奴倒下那刻起,他就在重复同样的预言,重复同样的遗言,连语气都未曾发生改变。
这种絮絮不休又栗栗发颤的声音就像一个善于描摹的诅咒一点一点地把原本抽象的事物变得真实而具体,又像一个携带瘟疫的流言考验着一个人的体力与精神世界的忍耐力。
吴希夷敛眸沉思不去理会他,继续努力地回想那个夜晚发生过的事情,可是空气中流散着的紧张而诡异的死亡气息还是无可避免地让他全身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孔笑苍终于忍下去了。内心的沮丧与焦躁让他再次抡起了他那冲动的拳头。
他想用他的拳头堵住司马丹的嘴巴,让对方变成一个永远都不会出声的哑巴,可当他看到对方全身上下被自己揍过的累累伤痕以及那些虽然看不见但写在了眼睛里的伤痕,孔笑苍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在黑暗之中偷偷地小心地流着眼泪的男孩子。
忽然之间,他那颗他自以为早就泯灭了的慈悲之心动了一下。然后,他放下了自己的拳头,只伸出二指,封住了他的哑穴。
司马丹浑身一个颤栗,哑穴被点住的那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这条小命就这样结束了,都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也没来得及再多看燕子楼一眼。
那双犹似被定住了的眼睛里孔笑苍的身影越来越远,良久,那两颗眼珠子才像算珠一样拨动了一下。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司马丹没想到,自己又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他将这次的侥幸归结为“天意怜幽草”,所以,他怀着感激与敬畏的心情向着遥远的天空深深地望去。只是身后那具糜烂的尸体,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赤裸裸地挑战着人体感官的承受极限,让他无法专注地表达他对天公的虔敬之心。
“现在什么时辰?”吴希夷突然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什么时辰!”
“我问你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子时了。”
听着身后似有动静,孔笑苍不禁回过头来觑望,只见吴希夷向着舞台边的酒坛子大步走去。
这个时候,你还要喝酒?难道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最后喝一碗断头酒,好痛痛快快地上路?
孔笑苍的眼睛里顿时满布了凄凉之色,就像一把没了锐气没了锋芒的刀具,曾经的荣光、曾经的骄傲都化成了可怜的锈迹,它的下场似乎已经没有悬念。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刚才他还在为自己能和吴希夷打成平手而自豪,没想到,这么快两个人就要一起赴死了。那得意与自豪的滋味还没好好品尝就已索然无味了。不过,他并不觉得十分难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能和姑苏九爷死在一起,有憾,亦无憾!
想到这里,他那寡淡无味的喉头突然如饮佳酿一样感到一阵畅意。虚实一梦,浮尘一醉,原不过如此!
“老九——”孔笑苍用他一贯粗犷的嗓音唤了一声自己黄泉路的那位同伴,想在临死之前,和他大醉一场。不过,他的想法有些自作多情,吴希夷并无意与他分享美酒。
吴希夷回头望了孔笑苍一眼,笑着说道:“我最后再试一把。”
“若成了,出去你得请我喝酒,”吴希夷接着说道,“若不成,下辈子我请你喝酒。如何?”
反应迟钝的孔笑苍愕然地望着吴希夷,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喉咙里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哽住了,好久都没发出声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深抿的嘴唇里喊出一句话来,“好,一言为定。”那奋然怒张的须眉共同见证了二人这今生来世的约定。
孔笑苍没有反对吴希夷背水一战,但也没对这孤注一掷抱什么希望,因为吴希夷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
看着头顶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黑鸟,孔笑苍深深地佩服墨尘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暗器高手,比自己那“十步杀”高明得多,也残忍得多。
十步杀人,一刀毙命,何其简单,何其容易;无形之刀,斫人斫心,何其阴毒,何其凶狠。孔笑苍自叹不如的同时,又在心底大骂着墨尘草菅人命狗彘不如。
“羽儿,全靠你了。”吴希夷默默地祈祷着,从怀里摸出那枚刚刚从燕子楼上飘堕下来的桐花春幡,这是杏娘的,也是师潇羽的。
那枚轻盈而单薄的春幡平整地躺在吴希夷宽厚而粗糙的大手手心,他最后望了它一眼,然后双眼一闭,双手合十,默念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听其念完,又见其双手掌心相对,十指交错,向心一拧,向下一按,倏而推举过顶,掌心向上一送,只见其手心的那枚春幡已经消失,却幻化出了一道淡紫色的粉末,在幽暗的半空之中飏飏而起,飘飘而散。
在轻风暗度的黑夜之中,它们翩然曼舞,悠然步虚,悄然无声,翛然自适。它们袅娜的身姿和旖旎的魅影无声地刻画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流标格。它们缓缓地向上翻飞,倏而又缓缓地向下飘落,同时又缓缓地向外飘散,时间在它们缓缓的流淌之间变得柔软而绵长。
可还未等它们飘远,就被一道平地而起的激浪推向了浩瀚的天空,这道汹涌而至的波浪中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清冽甘爽,醇香无比,这是洪州名酿——双泉金波。
孔笑苍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除了仰望,他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
吴希夷以春风化雨之势将春幡瞬间化成齑粉,挥洒扬空;旋踵间,又以拔山扛鼎之劲抓举起了那坛美酒,一手一坛,托举在手。
这一拧一按、一提一举,一柔一刚、一缓一急,恁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此人孔武有力,内外兼备。尤其这最后那个提举,迅捷而刚猛,干脆而利落,不见丝毫的停滞,也不见丝毫的费劲,这百来斤的的酒坛子,他举重若轻,潇洒自如。
紧接着,他左脚向左一个阔步,面部肌肉陡然一收,手臂蓦地一震,伴随着一声气吞山河的啸吼,其全身之劲力于此间迸发而出,摧金裂石,崩山坼地,其声可断万斛之舟、可撼九天之阙,其势可破万仞青山、可斩千尺寒冰。
清爽的旨酒瞬间激泻而出,奔流而下。
吴希夷瞬时使出一招“东风祝酒”,将自己雄浑的内力贯注于这股醇醴之中,紧接着一招“玉壶星转”,将这股醇醴逆折回天,清湛的醇酒融合着他充盈的内力,又漫卷着紫色的浮尘,一并冲向了黑暗统治的天宇。
子者,阳生之初,阴极而衰。吴希夷深切地相信这个时刻一定孕育着生的希望。
按着他最初的想法,此阵之坎位应是破解的关键,虽然阵型变化多端,早已不是初始的模样,但那只赤眼黑羽的鸟儿一直举首北望,不变其形,不变其心,无言地寄托着某人的一种心绪。起初这种心绪无可端倪,但现在似乎已经十分明朗。
诚然,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或者说,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但现实似乎总是偏爱这样敢想敢做的人,也总不愿辜负这样敢想敢做的人。
吴希夷这一次充满想象的冒险,出人意料地成功了。
按他的性格来说,他很不喜欢也很不习惯这样的冒险,就算死生相易的紧要关头,他也不愿做那种孤注一掷的冒险,但今天,为了孔笑苍,为了杏娘,为了自己,为了那一对尚不知危险正在靠近的年轻夫妻,他破例选择了放手一搏。
洪波抟飞,巨浪排空,逆风怒号,裂缺霹雳,幽冥震荡,九天辟易。
强劲的酒浪猛烈地冲击着天空中的玄鸟,宛若一把坚硬的利刃,在试图刺破这个漫无边际的黑暗。又宛若万丈清泉,濯月漱石,试图要为世人洗尽被这俗世烟火熏染的那抹尘色。
活酒犯阵,雪浪蔽空。桐花溅泪,清酒惊心。十里玄燕,擘翼惊飞。百万雪狮,奔走跳骇。
冽风穿空,飞砾颠隳。鵩鸟嘹唳,百燕齐喑。天阙崩颠,星河陆沉。青冥紫霄,訇然中开。
此阵破了!
这谲诡奇伟的“白燕轮环阵”就此破解!
黑色的鸟羽随着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零落人间,黑白交错的乱羽飞絮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给这平静的黑夜平添了几分诡异而可怖的气息。
随着黑色鸟羽大面积的剥落,那“白燕轮环阵”也逐渐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两只栩栩如生的喜鹊左右相对相望,脉脉地述说着相逢之喜,它们的眼睛里镶嵌着两颗夜明珠,在没有星光的夜里,它们就是分隔在银河两岸的两颗星,而此刻正在褪去羽翼的黑鸟们则正是它们一年一渡的迢迢鹊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孔笑苍望着天空,忽有所感,情不自禁地高吟了起来。
吴希夷听声在耳,忽有所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