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笼中燕
司马丹本想向杏娘讨教一二,可杏娘却把那把缂丝扇退回给了他:“司马公,此扇过于名贵,小女子受之有愧,万不敢收下,还请您收回。”
“娘子,不喜欢这扇子?”
“定州沈子蕃的缂丝扇,试问世间会有谁不喜欢?”
“那?”
“一寸缂丝一寸金。司马公,你刚才也说了,此扇是您花费千金得来的,那必是您心仪之物。妾身虽愚拙不懂礼数,也知道夺人所好乃是小人所为,楼下的孔前辈最讨厌小人了,我可不想被他讨厌。”
“娘子此言差矣。这是我送你的,怎么能说是夺呢,孔大侠怪不着你的。”
“就算孔前辈宽宏大量不怪我,我自己也过意不去啊。”杏娘再次推拒道,“我方才那一舞纵然再好,也不当得这样贵重的奖赏,那位棋声花院的院主方才赢了,彩物是两坛上好的美酒,到我这,就变成贵价百倍的缂丝扇,这要是被仙子知道了,她嘴上不说,心里会怎么想啊?”
“娘子真是人美心善,竟是在为别人的感受着想啊。”司马丹目不转睛地盯着杏娘的眉眼,犹似在欣赏一幅名画,杏娘虽然没有绿天芭蕉千娇百媚的风骚,但其端庄清丽的气韵,一扫绮靡浮艳的脂粉浓香,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放心吧,她不会多想的。”司马丹十分肯定地说道。
“方才我本想将此扇赠与她,只可惜她说她只喜欢她那柄芭蕉疏雨的扇子。所以,娘子就尽管放心收下吧。留在我这里,也是中看不中用。这好东西只有留在会欣赏它会使用它的人手里,才是好东西。方才,那柄舞扇在娘子手中,龙飞凤舞,行云流水,实在是太精彩了,所以这把扇子到你手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司马丹掬着殷勤的笑脸又将宝扇推回到了杏娘跟前,低低地说道:“再说,你不是答应了要帮我的嘛,这把扇子就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你说什么?!”杏娘脸色一寒,仿佛闻到了一丝不祥之气息。
“芭蕉仙子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司马丹笑脸依旧,只是再次放低了声音。
“说了。我的答复,想必她也已经告诉你了吧?”杏娘正色敛容道。
“讲了,讲了,她都跟我讲了。”司马丹兴奋地连声答道,到得此刻,他内心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了。
“娘子,你是不知道,我这比舞摆了已半月有余,可是一直没遇上能用这宣纸扇起舞的女子。还好,三日前,门前来了一位道长,他跟我说,此扇的有缘之人,乃一奇女子,临安人氏,三日之内,必临舍下。当时我还不信,想这次所招比舞之人,多是江南西路上的高手,怎还会有从临安来的呢?”
“直到今日,我才知那位道长——真神人也。”司马丹抚摩着双手,稍稍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我听娘子的口音,当是从临安来的,没错吧?”
杏娘敛眸不答,但也没有否认。
“那我那一吊钱,就没有给错人。”司马丹轻捻着微微上扬的胡子,将杏娘的“没有否认”当成了默认。
“是这样的,此楼乃是燕子楼,原本是在下的一位美妾的闺房,两年前她弃我而去,从此我与她阴阳两隔、仙尘殊途,再无相见之期。”
司马丹的眼神饱含深情,就如缂丝扇上的一对穿花蛱蝶一般对面不言情脉脉,只是扇面上的成双成对让他不免睹物伤情,眼眸里那一层连时间都无法冲淡的深情也随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凄苦之色。
“不过数日前,我见到了她。”
忽然间,一个好消息让这个中年男子满布凄凉的眼睛里焕发出了一丝可喜的光彩。可惜,这一瞬的光彩如梦一般轻倏而缥缈。
“可醒来之后,她却不见了。”
落寞的语气述说着他对那个梦里世界的眷恋,也述说着他梦醒时分更为深重的痛苦与怅惘,只不过他的眼神里并未遽此化作死灰之色,“我记得,她跟我说,只要我答应她一件事,她便会再回来见我,所以我这才摆下这场比舞。”
司马丹的眼神从远处徐徐收回,渐渐回到了眼前:“盼盼生前最擅长的就是掌中作扇舞,所以我特意备了三把她最喜欢的扇子作比舞用。没想到,只有娘子你和盼盼一样,能用那纸扇作舞,敢用那纸扇作舞,盼盼生前说过:合欢轻扇最相思,只(纸)缘相逢晴(情)热时。”
看着对方眼眸之中,那一缕缱绻的相思之意很是真挚,那一脸的喜怒哀乐也很是自然,由哀伤而失落、由失落而欣喜、由欣喜而怅惘,所有的情绪波澜都来去自如,杏娘差点就相信了这个中年男子的深情。就像红素阁中,绿天芭蕉对杏娘所表现出来的姐妹情深一样,杏娘也差点相信了她。
不过,杏娘对绿天芭蕉的话并非全然不信,有些话她还是听进去了。而就是那些话,让她下意识地对司马丹这个人产生了敌对的情绪,同时,也让她对他所说的话一直保持警惕的态度。
凭着他话语间甜蜜而不油腻、真挚而不矫情的分寸感与娴熟度,杏娘有理由相信,他的这些话早就不止说过一遍了;这些话,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以致这些欺人的“谎言”都披上了一层欺人的外衣,无论对着谁说,他都可以这样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
可当司马丹将那一句赤裸裸、甜腻腻的梦中话堂而皇地托之于口时,杏娘再也听不下去了。
于是,她用近乎冷漠的口吻仓促地打断了这个男人看似个人独白却更似深情告白的话语。
“所以,说到底,你办这场比舞是为了找到用这宣纸扇作舞的人?”
“正是。”
“司马公,普天之下,能用这宣纸扇作舞的人可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说此刻在这司马家里头,也不只我一人。”
“你是说绿天芭蕉?”司马丹摇头道,“或许她是可以,但是她不敢。所以,我还是相信道长所言,娘子才是此扇的有缘之人。”
杏娘沉吟道:“道长所言,此扇的有缘之人乃是一位临安女子,可是以纸扇作舞者,临安城中绝非我一人,其舞艺在我之上者,更是不乏其人;刻下,三日之期未满,司马公的有缘之人究竟何人,犹未可知,或许还未登门呢。”
“不会是别人了!”
“何以这么肯定?”对于司马丹如此坚定的回答,杏娘颇感意外。
“这次比舞,我专门请制扇工匠定制了三个样式的扇子,这三款扇子中,惟有你刚才所用的那把宣纸扇,我只定做了一把。可不幸的是,就这一把扇子,现在也没了。方才被下人移至库房时,不慎沾了水,已经没法用了。所以啊,就算今日再有舞者来,也无扇可舞了。”
没想到那把绕指跃舞、绕雪蹁跹的纸扇子几度被杏娘从风霜雨雪之间挽救回来,可最终,还是难逃覆水之厄,这样的结局,令人唏嘘,令人嗟叹。
“沾了水,没法用了?”杏娘的语气之中除了可惜,还有几分惊疑,“如此巧合,倒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的似的。”
“嗯——”司马丹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负手踱步道,“我和娘子可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不就是老天爷故意安排好的嘛!不然怎会如此之巧?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意!”
司马丹说完,咧嘴一笑道:“娘子,天意不可违啊。”
“若真是天意如此,我自不敢违。但我只怕这不是天意,而是有人要逆天而为。”
“逆天而为?”司马丹面露困惑之色,问道,“娘子此话怎讲?”
“司马公,说实话,您对您夫人的情意,我非常感动。所以,若我这一舞能帮您和夫人再续前缘,我是十分乐意的。可是——”杏娘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听着杏娘的话,司马丹心里稍见欣慰,可是杏娘的话没说完,他的眉头也就无法完全舒展开来。
“可是我并不是那把扇子的有缘人。”杏娘道,“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有人知道了司马公你举办这次比舞的用心,也知道了使用此扇作舞之人便是你要找的人,是而,他就动了些心思使了些手段,让我稀里糊涂地做了那把宣纸扇的有缘人,同时,他又设法弄坏了那把宣纸扇,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那真正的有缘之人现身。”
司马丹一脸惶惑地听着,花了好长的时间,他那空洞而迷惑的眼睛里才渐渐清晰起来,但脸上的表情依旧透露出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迟钝感。
“何人要与我作对?”思之良久,司马丹犹似自言自语地问道,一双狐疑的眼珠子还在思索。
不过,这话一出口,他又马上自我否定式的摆了摆手,“不,不可能!我的那些家丁和下人绝不敢也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娘子你多虑了!”
司马丹的语气很坚定也很强硬,这倒不是他对自己的人抱有绝对的信任,而是他对自己管束下人的手法充满自信!
当年木盼盼为自己想的这个羁縻人心的办法——以毒御人,确实有效。只三次杀鸡儆猴,便将那些浮动的人心给震慑住了,不仅如此,手下之人唯恐毒发,再无一人敢怠工,也再无一人敢不尽心,更遑论怀什么二心了。
只是不知是此计太过阴毒,还是那些下人内心的诅咒太过阴毒,竟不意折了美人的花期,累得她年纪轻轻地便香消玉殒了。
虽然这个被诅咒的人去世了,但这个被诅咒的毒术却并未因此而终止,就像这座燕子楼一样带着美丽的面孔和满腹的机心遗留了下来。
这不,那位移扇入库的端平,因为自己的这次疏忽,而被告知将停药一年。对于亲眼目睹过那三次“杀鸡”经过的他,很清楚停止用药意味着为什么,但还好,没有累及家人。
“我明白,娘子这样说,无非是担心自己帮不了在下,怕有负在下所托,所以故意编出这套说辞来拒绝在下。”司马丹微微一笑,于并不宽阔的眉宇之间露出少许宽容之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司马公,并非是我要拒绝你,而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临安舞娘,可方才那份丹书,你也看了,我原籍汴京,只是暂时寄籍临安而已。而且此次前来,也并非为比舞而来,登临贵府,也是事出突然,事出有因,此中情由,司马公业已知晓。”
“哈哈……”杏娘话音未落,司马丹就失声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听到司马丹不寻常的笑声,杏娘心头猛然一阵惶栗。
“娘子莫怪!”司马丹一边将笑声收敛一边又说道,“道长一早就说了,说娘子心念故土,必会以此相辞。”
杏娘大愕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