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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十年劫火半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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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爷,四娘和四季青对吴门一向忠心耿耿,断不会背弃吴门的。”吴一勺大声疾呼道。

    直到这时,反应迟钝的吴一勺才听出来,吴希夷将虞四娘和四季青的出走定性为了背叛。

    “哼!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别人的忠心?谁又能知道别人的忠心不会变呢?”雪色耀眼,吴希夷不由得畏光似地微微缩了一下目光,“你当年不也是说过生死无贰忠贞不渝这样的话么,结果呢?结果呢!”

    说到“忠心”二字,吴希夷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心底那团未熄的怒火也随之火冒三丈。

    “当年,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你和我在一个塌了一半的茅屋里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你自酿的洞庭春色酒,你跟我说,你要和我一起振兴吴门,一起共谋大业,我相信了你。为了你我共同的梦想,为了你我共同的愿景,我力排众议,把鼎丰楼的位置交到了你的手里,还无条件地支持你,帮助你,满心希望你可以在鼎丰楼大展拳脚大显身手。所有人都知道,鼎丰楼是吴门的招牌,是我吴门的根基,只要你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日后你进入九仙堂,决无人敢非议。可结果呢,在吴门最危难的时刻,你选择了临阵脱逃!这就是你的忠心!这就是你的回报!”

    吴希夷一边嘶声呐喊着,一边狠命地拍打着身边那扇无辜的门板,门板不敢还手,只能连连退步以求苟免。

    “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平安无事,就算鼎丰楼烧没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吴希夷忽然喉头一哽,许久都没发出声来,似乎是被一口气给堵住了出气。

    他强忍着痛楚,好不容易把那一口气给强行吞了下去,继续说道:“不过后来,我不那么想了。我真希望你那时就死了,和鼎丰楼一起烧成灰烬。”

    ————

    望着吴希夷逐渐被压弯的脊背在寒风中栗栗颤抖,杏娘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比常人过早衰老,为什么他会对酒那么痴醉——大厦倾覆,柱石分崩,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让他的一身热血一朝冷却,也让他的一生宏图就此破碎。

    或许是注意到了杏娘的目光,又或许是不想被吴一勺察觉自己的悲伤,吴希夷缓缓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也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左手,与右手一起,交于身前,当风而立。

    “所以,你如今也不必来向我求死,在我这里,你早就死了。”吴希夷用词十分决绝,但最后四个字出口终是不忍。

    “九爷,老奴辜负了你的信任,辜负了你的大业……”吴一勺敛眸自咎,俯伏待戮。

    “你何止辜负了我的!”吴希夷冷冷道。

    吴一勺茫然地微微抬头,但愧疚与悔恨的重负始终不能让他的眼睑完全抬起,故而他的视线也只是从自己身前方寸之地向前延展了寸许而已。

    “你当我今日愿意见你,真是你跪我的缘故?”吴希夷问道,然后又自答道:“那鸠车是黄娇送给羽儿的。”

    师潇羽送给田二的钱袋子里有一鸠车,田二是个聪明的人,他一看到鸠车,就大概猜到了师潇羽这别有用意,所以没等师潇羽他们走远,他就把鸠车交到了吴一勺的手里。不过,吴一勺并没有收下,而是还给了田二。

    “黄娇?”此刻,吴希夷提到黄娇,吴一勺略有些诧异,但很快他就恍然了。

    吴一勺和百越春掌柜吴老六黄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的黄娇性子文弱,常为人欺侮,而吴一勺长得威武,常为之打抱不平,且为人慷慨,常把自己新得的好物与之分享,从不吝惜。黄娇身边至今还收藏着的一驾鸠车就是小时候吴一勺送他的。

    “你不会连你昔日的手下败将都忘了吧?”

    “自不能忘。”

    吴一勺的眼神略有些恍惚,说实话,他对黄娇的印象已经模糊。

    当年他进入鼎丰楼之后,黄娇就拜入了吴六堂陈青牛陈堂主的门下做了学生,两人从此就很少再见面了,所以他对黄娇的记忆基本都停留在他进入鼎丰楼之前。自然,他对黄娇如今在吴门的身份与地位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吴一勺想问自己这位竹马之交的近况,却话到嘴边他又有些不敢了,他怕又是一个坏消息。

    吴希夷似乎听出了他的顾虑,没等他开口,就大声道:“他很好!非常好!”这是吴希夷的回答,也是他对黄娇发自肺腑的赞赏,同时也是对某人毫不留情的讽刺。

    “唯一的不好就是他还一直在等你回去。”吴希夷恨恨地批评道,语气颇为耿耿。

    “他在等我回去?”吴一勺甚为惶惑。

    刺骨的寒风从吴希夷所在的门口处吹来,无情地刮在他的后背上,就像一把尖刀一样戳在他的脊梁骨上,让他一直战栗不已。可是忽然之间,他的胸膛间涌过一股无名的暖流。

    “所以我今天见你,就是希望你能行行好,让他别再等下去了。”吴希夷仰望天空,喟然道,“十年了,够了。”

    “是,老奴领命。”

    吴希夷的那句话固然算不上一条正式的命令,但于吴一勺听来,吴希夷的希望与命令并无差别,都应该恭谨对待。十年前,他若是没有将二者区别对待,他也不会那样轻易地离开职守,也不会铸下那终生都无法弥补的大错。

    天边,厚厚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远处的几座高山的山顶,云层下如潮涌般的云雾密密地笼罩着从山间到山脚这一块还留有苍山本色的区域,云雾若即若离,青山若隐若现。

    吴希夷心头郁郁,对这雪压冻云低的景致,更是无甚心绪,黯然低眸,将视线往下一转,庭院中吴一勺曾经跪过的那个地方还保留着吴一勺双膝的轮廓,两道已经凝冻的跪膝痕迹默默地用它的坚挺和深度诉说着它的坚忍与深情。

    “去吧,去给羽儿再做一顿好吃的。”吴希夷伸出左手来,张开食指和大拇指,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疲倦的神色略有缓解,也不意生出了几分苍白的柔情。

    “当年你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她就爱吃你做的丁香馄饨,你走之后,就再也没人给她做过了。后来她失足落水,人都烧得迷迷糊糊了,就想吃一口你做的馄饨,可谁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吃不好,睡不安,这病就拖了好几个月才好。”

    由于在“恕”与“罚”之间,吴希夷始终无法达成和解,便将当年师潇羽溺水之后久病不愈也归咎到了吴一勺身上,也算是对两者暂时有了交待。

    “失足落水?祁夫人她不是熟知水性的吗,怎会如此?”

    “这有什么奇怪的,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吴希夷接着说,“话说回来,羽儿泅水还是当年四娘教的。哼,都怪她,若不是她多事,尽教人这些没用的东西,这丫头也不会溺水。”

    吴希夷的埋怨多有些蛮不讲理,但吴一勺此刻自己罪孽深重,自不敢再为他人辩驳。正欲起身,吴希夷又问道:“那田二是你的徒弟?那味八珍一日卖八碗的主意也是你教他的?”

    吴一勺复又跪答道:“回禀九爷,这是这田二的主意,这七星镇地方小,往来客商不多,不比鼎丰楼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做再多都总是供不应求。田二说,每天做八碗,还要高价卖,说这样就有噱头,就可以招徕顾客。老奴只懂做菜,不懂这些。”

    他确实不懂这些。生意上那点门道,吴希夷自己也不甚懂,若不是有蒙泉,鼎丰楼估计早就被他一人喝空了。幸好蒙泉脑子活,将“无奸不商”的本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由此,吴希夷也从中摸到了一点做生意的法门,只是他不求甚解,总是不等蒙泉说完,便扬长而去了。迨及蒙泉向他征求意见,或向他汇报账目时,他也总是心不在焉地一味敷衍;遇到需要决断的事宜,他更是草率,一句“你看着办”便将一切事务委付他人了。

    “至于师徒之称——”吴一勺说,“凡师者,当以德为先。老奴寡恩无德,又是戴罪之身,不配为师,更不敢误人子弟。”

    “岂不知你如今就是在误人子弟!”吴希夷斥道。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见吴一勺面露不解之色,杏娘出言道,“你既说自己寡恩无德,那这忠孝仁义之道,你或许无可传之,但是这授业、解惑,你犹有可为啊。田二这个人虽然有些贪小便宜,但他明事理懂大义,假若他有您一身本事与才学,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吴一勺一时恍然,一时懊丧:“可是我师德不具,如何堪为人师?”

    “前番种种,你确有许多不是,但那些皆已成过去,你实在不应该再为之自伤自咎,这既无益于你自身,也无益于他人。而今你既已悔过,就当自新。古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从今往后,你痛改前非,悔过自新,这就是你最大的德行。若你还是担心自己师德不足,那你就记住一句话吧,古往今来,弟子未必不如师,师未必贤于弟子。”

    “跟他啰嗦这些做什么!他连弟子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得好师父。”吴希夷忿忿地转过身来,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赶紧走!别再让我看见你。”

    吴一勺心中愧悔无限,不敢迟留再惹吴希夷恼恨,故俯身叩拜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转身出门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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