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福当如是爱惜
仰对苍穹,杏娘忽然想到了一桩有趣的小事来,当能博师潇羽开颜一笑。
“那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给日魂月魄那两个孩子送东西,总是你多一分我少一点的?”
“小孩?”师潇羽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若是当年他俩的五个重孙没有因为守护墨门而战死,到如今差不多和柳云辞一般大了。”
“重孙?!”杏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看他们的模样长得像两个孩子,两个人加起来都两百多岁了。就是老没个正形,总是喜欢欺负那些个墨生和墨匠,连黄芽黄宅老都不放过。”师潇羽嘻嘻而笑,那调皮而狡黠的笑容里封存着她自己曾经撒泼耍赖“助人下石”的某些历史。
“他们知道黄芽家里有一个特别爱干净爱整齐的河东狮,只要黄芽身上穿的衣服脏了或者皱了,她都会狮子大吼,那吼声能揭掉黄芽一层皮。所以他俩总是想方设法地拿这个捉弄这位黄宅老,每天把他整得不是像个浓妆艳抹的妖怪就是像个不衫不履的魔鬼,反正就是不能有个人样。”
“怪不得!”杏娘不由得在心底一声恍然默叹。
如今再回想在墨宅和山秀芙蓉庄的种种古怪的经历,那些曾经让她和小缃惶惑不已的疑点忽然都有了答案。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师潇羽在说这段回忆的时候,眉眼之间总有几片淡淡的阴云萦萦不散?她不知道那几片淡淡的阴云之下是什么故事,但她能感觉得出来,那是一种看不见的伤疤。
直到很久以后,杏娘才知道那是一段怎样的伤疤。
这位在杏娘印象中面如鬼蜮的黄芽黄管家曾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娇妻,不过她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和石菖蒲的母亲是同一天去世的。
这位性子刚烈的女子临死前为了保护自己身边几位女孩子白圭无玷,她不惜以自己作诱饵将几名在近处搜掠的金兵引到一处阁楼上。待得金兵近身,她霍地纵身而起,拉着那几名金兵一起跳入了那场燃烧了五昼夜的大火之中,最后,玉石俱焚。
“那这日月二老是得了什么怪病吗?怎么会……”转过头来,杏娘又问起了那两位老顽童。
“练功练的。”师潇羽道。
“当年这两人正在闭关练功,正是最要紧的时候,金兵杀来了。他们的儿孙为了不影响两人练功,就没有告诉他俩。可外面的动静这么大,他们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但他们两人都不想放弃这即将练成的神功,因为这个时候放弃,不仅会让他俩修炼一生的功夫付之东流,还会危及他俩的性命。所以他俩一直没有理会。直到……”
“直到他俩听闻有人在外头说,他们的两个儿子为守护墨家门户先后战死了,他们的三个孙子不多久也牺牲了,到最后他俩的五个重孙也一个一个没了,他俩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他俩如今这副样子是因为他们当年放弃神功所致?”杏娘骇然失色。
尽管她也确曾听闻某些人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过某位老者“活了一大把岁数,最后却返老还童了”这样的话,但说实话,她是从未见过哪位老者真正“返老还童”的。
可日魂月魄这二人,她是亲眼见过的,除了略显老气的说话腔调,二人天真的面孔,短小的身材,跟一般的孩童根本就没有分别。她实在无法想象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一夕之间萎缩成两个孩童,其身心要遭受多大的磨难!
“好在二人的性命都保住了。可惜修炼了一世的神功,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未免杏娘感伤,师潇羽一直用了一种不太沉重的语气将那段沉重的往事简言诉之,可说到最后,她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情绪。她默默地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果不其然,杏娘听完之后就沉默了下来。
在跟随着崔氏夫妇南渡的那段日子中,杏娘也曾听过并亲眼见过不少因为战乱而家破人亡的人间悲剧。撕心裂肺的哭声、痛不欲生的哀号,在每个饥寒交迫的夜里此起彼伏。
有些人的哭号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艰难苦不堪言,有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已被现实冲垮,有些人则是因为亲人抛弃了自己,而有些人却是因为他们曾经遗弃的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听着他们破碎的哭声,杏娘除了心如刀绞,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是为了宽慰杏娘,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崔洵曾对他“见死不救”的行为作出过这样的解释:在大的灾难面前,一个连自己都无力养活的人是根本救不了别人的,不要把这种杯水车薪的仁慈当作功德,只有当一个人具备更大的能力或更高的地位时,他的仁慈才是最大的功德。
那时的杏娘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可如今,她却感到很困惑:如果崔洵说的是对的,那日月二老这子孙三代人的牺牲应该算是什么呢?
见杏娘半晌无话,师潇羽轻轻戳了一下杏娘的手肘,“你方才问我,为何每次我给他们送东西,不是那个人多一点,就是这个人少一点?”
杏娘回过神来,“对呀,为何?”
师潇羽莞尔一笑道:“我那不过是在重复他们那五个重孙干的事情而已。”
看着师潇羽俏皮的笑容,杏娘仿佛看到了五个稚童围在两位老人膝下欢声笑语的画面。
画面之中,稚子未龀,老人已老,但老人依旧坚持言传身教,以此来告诉稚子何为“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而那两位稚子听完,则嬉笑着拍手道:“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
桑榆暮影,怡然而天真。
杏娘怔怔地望着天空,眼前的画面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到最后,就只剩下她眼前这一片被黑暗统治着的天空,死气沉沉的,毫无一点生气。
她黯然转首,问道:“既然他们都已经那么大岁数了,为何还要他们去守阍?”
师潇羽道:“一来墨家大门不是什么人都能守的,二来这是他们俩自己要求的,他们觉得在他们子孙流过血的地方守着,那他们的家就还没散。”
杏娘默然片晌,道:“墨五爷用人,还真有其独到之处。”
师潇羽的脸颊微微一动,她没有马上答话。沉吟良久,她才开口道:“暗器,是世上最冷的东西;可墨家暗器,一个真正冷血的人是造不出来的。”
这样的话可不是一个关系一般的人所能说得出来的。
师潇羽或许也意识到了这点,她马上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自从认识师潇羽以来,师潇羽提到墨尘的次数还不如她的冤家柳云辞来得多,但每次提到那位红衣男子时,她的眼波之中总会不经意地泛起一丝涟漪,而那一道涟漪的阴影里折叠的则是一段只属于她和他的过去。
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彼此的天空,没有星光没有月色的夜晚是这样的惨淡这样的冷清,所有的景物都好像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
杏娘望着只剩下轮廓的远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冰冷的气息沉入她的心府之间,却意外地拨开了她心头的一团迷雾,“桥非桥,路非路,云非云,雾非雾,墨家大宅的面目还真是叫人看不透啊。”杏娘在心头默道。
“看来你也挺懂暗器的。”杏娘的话说得很婉转。师潇羽难为情地一低头,装作没听懂:“如果我懂就好了,就可以帮你解开银钗之谜了。”杏娘听完,笑而不语。
“杏姐姐,你怨祁爷吗?”
“不怨。”
“那你恨五爷吗?”
“不恨。”
师潇羽问得突然,不过,杏娘也马上领会了她问题之所指。
“骗人!”师潇羽忽的拉下脸来,“你怎么可能不恨也不怨!你和缃儿从临安来到姑苏,为的不就是解开银钗之谜吗?这条路有多难,有多险,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这两个人也不知怎么了,竟全然不理会。我原以为我能帮你这个忙,可结果我非但帮不了你,还连累小缃中了毒。”
杏娘的不怨与不恨是假的,而师潇羽的生气与内疚却是真的。师潇羽分辨出杏娘没说实话,而杏娘这回却没有分辨出来师潇羽的那番话出自肺腑。
仓猝之间,她还守着平日的从容与客套言道:“这是意外,与你无关。”
在回答师潇羽这句话的时候,杏娘恍然意识到师潇羽遣走南星竹茹,缘是为此。
“我已经想好了,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到时我再跟他说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规矩不都是人定的,这去年的黄历哪还管得了今年的事儿。想来他也不会在新岁第一天就拒绝我的。”
这个主意在师潇羽的脑子里其实徘徊已久,可一直到今日她在小林子中见到祁穆飞捧出那一裹甜藕,她才最终打定这个主意。作出这个决定,对师潇羽来说,可并不容易。直到此刻,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祁穆飞开口。
“到时,你的谜题解了,就不要再随着我们南下了。寻解药这事儿有多难有多大希望,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师潇羽略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情绪,“若万一真的有幸被我们寻得解药,那我就给缃儿带回去。但是你,真的不必再跟我们冒险了,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而师潇羽的这个主意,则是在不久之前才有的。
准确的来说,是方才她和南星提到空明剑绯烟时才产生的。在亲情面前,纵然是开朗如南星,在提到自己唯一的亲人的时候,也终难免怃然自伤,就更别说其他人了。杏娘随着师潇羽他们辗转南下,虽然师潇羽从未把她当作外人,但设身处地地想想,杏娘终究还是孤独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寂寥非师潇羽所能体会。
“令尊的冤屈,你一定要替他平反昭雪,决不能不了了之。不过这条路肯定会比你来时的路更艰难,但你一定要勇敢走下去。”在说这话之前,师潇羽一直跟自己说:“不能哭!绝对不能哭!”而结果,她也确实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