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明星稀
“既然你认为这样值得,那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墨尘——”祁穆飞欲言又止,但墨尘的眼神不容许他把那已经吐了一半的话再吞回去。
“如果这个秘密将来伤害到我们最好的兄弟,我决不饶你。”祁穆飞道。
尽管祁穆飞的声音并不似他的措辞那般冰冷决绝,尽管墨尘也明白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刺痛,好似那一刻有一把利刃戳中了他的两肋,疼得他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好久,墨尘才缓缓挺起身来,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强忍着作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祁穆飞,说了就要做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替你最好的兄弟好好地收拾我。别像七叔那样,对自己的兄弟就姑息纵容;也别像师潇羽那样,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心慈手软。”墨尘强颜欢笑道。
“她不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心慈手软,就算是她不喜欢的人,只要那人有一丝悔意,她也终会原谅他。”祁穆飞认真地对墨尘话中的错误作了更正。
墨尘对此付之一笑,倒不是他全然不认同祁穆飞所说的话,而是他实在看不惯祁穆飞在某些方面一贯的较真与耿直。
“她就是和她爹一样,太过仁慈。”就着话题,墨尘又道,“说来,你也算是太乙仙翁的半个儿子,你就真的不知道当年他为何要那样做?”
墨尘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向了一个他一直所关心的问题上。
“我可听说,当年他将女儿许给你的时候,你起初是不答应的,为何后来你又答应了?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祁穆飞抬眼看了墨尘一眼,正面回答道:“仙翁那时所说的和他当年所做的,没有任何关联。”
“他当年为何那样做,在师潇羽出阁前一天,他不是都已经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解释过了吗?而且事发前一天他的最后一封鹡鸰羽上也写得很清楚,因为他觉得师二叔更适合做师乐家的掌门。”祁穆飞道。
直面着墨尘那双敏锐而执着的眼睛,仿佛看一切事物都洞若观火,祁穆飞的眼神很镇定也很冷静,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慌乱。
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遇事不乱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未修炼到家,若是刻下墨尘看自己的眼神跟他看别人一样毫不留情,或许那个深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就已经“露馅”了。
“至于我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因为——”祁穆飞不着痕迹地缓缓地转过目光,“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真的拒绝。”
“这两年,你借柳云辞的口已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这个问题,今天你总信了吧?”祁穆飞毫不讳言地道出了自己当年的“私心”,也毫不婉转了戳破了墨尘此时此刻的某种“心思”。
墨尘脸上僵硬地抽动了两下:“柳云辞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
同样的一句话,柳云辞说了不下数次,墨尘始终不肯相信,而祁穆飞只说了一次,他就信了。可见,柳云辞的嘴里不尽是哄人的谎言,墨尘的耳朵也未必分辨不出其中的真伪。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不足以让人信服,墨尘又补道:“我只是觉得你怎么也是太乙仙翁的女婿,仙翁之死,承宫之死,你不可以就这样不了了之。”言语间透着郁积多年的不满。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祁穆飞问道,“杀了师二叔?杀了师承徵?你我都知道,仙翁之死,是死于心死;承宫之死,是死于意外。”
“是啊,你我都知道,那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承宫的确是死于‘墨梅花开’,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你纵然不相信师承徵的话,也该相信十二律吕说的话啊。”
“我不信!”墨尘蓦地厉声嘶吼起来,“我就是不信!”
他用他的声量压过了祁穆飞所谓的“事实”,尽管他也明白声壮不如理壮,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要这样蛮不讲理,他就是要这样声嘶力竭。
两年前那个被血染就的黄昏,鲜红欲滴的霞光晕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也浸透了每个人的眼睛。
每一个目睹过师乐家那场悲剧的人,都不可能忘记那一抹红色在穿透师承宫胸膛之后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抹永远都抹不去的红色。
血色烂漫,就像是开在夕阳里的秋海棠,淡着胭脂,色已斐然,三分霜华,更为其生命之底色生色不少。怎奈西风恶,斜阳妒,此一生的华彩在这一瞬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是“英年早逝”的一晌唏嘘。
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无限悲痛的眼泪,但没有一个人去指责造成这种悲痛的那个人,因为他们一致认定了那是一场意外,而非谋杀。
“墨梅花开”的暗器的确是师承徵从师潇羽的房间里拿走的,但是他在递给师承宫的时候,并没有触动机括,而是师承宫在接手之后,因为父亲突然的一声断弦让他心慌意乱,不小心触碰到了那檀心一点红,从而酿成了这出悲剧。
那天夜幕降临时,有一颗明星陨落,擦亮了西边的天空,那灿烂的光辉比烟火更为明亮,比烟火更为短暂。
望着和那天一样沉默一样阴冷的天空,祁穆飞没有再跟墨尘争辩下去。
因为他明白,让墨尘承认师承宫死于意外这个事实,无疑是在逼墨尘承认他就是那个夺走师承宫生命的凶手,这无疑是在把他往罪恶的深渊里面推。
尽管祁穆飞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此刻只要他再多说一句,无论他说什么,他所说的话就会被附加上这层意思,甚至还有可能被听者解读成这就是他的“本意”。
听起来这很像是某些女人的逻辑,没错,他——祁穆飞,就曾在这种逻辑面前栽过跟头。
在师承宫死于意外还是阴谋的问题上,师潇羽和墨尘有着一样固执的看法,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但他们依然对自己的看法始终坚信不疑,毫不动摇。
这不仅仅是因为师承徵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师承宫死后,他在人前痛哭流涕极尽忏悔之意,可在师潇羽面前,他言笑自若从未有过半分歉意;还因为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一道由于怯惧和悔疚而至今未有得到正视的伤疤。
师潇羽,“墨梅花开”的旧主人,离开师乐家的那一天,她选择抛弃了它,将它和她所想要斩断的某些过去一起留在了过去她所存在过的那个地方,可就是这个徒具形式意义的举动,让她悔恨终生。
墨尘,“墨梅花开”的制造者,为了那一份永远得不到的爱,他将自己的心裁成了一朵举世无双的墨梅,梅心处,他不仅倾注了自己最为精良的技艺,还融入了自己“此生无二,之死靡它”的血誓。
然而,这颗以血染就的心最后刺穿了一个人的心脏,将他所有的美梦彻底撕裂。
“那你要怎样?”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祁穆飞问道。
“我一定会证明那不是意外。”墨尘目视着前方,目光自信而坚定。
“好!”
祁穆飞的神情有些复杂,连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这个“好”是在表示什么意思。他望着天空,隐约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深空某处的声音——去吧,去证明吧,我在陨落的地方等你。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墨尘的语气与其说是请求,还不如说是强求,“只要我能证明,为承宫报仇的事,你来!”
祁穆飞一脸惊异地转头望向墨尘,为师承宫报仇的事,他居然会让给别人?
“你不是别人!”墨尘似乎看出了祁穆飞的疑问,“由你动手,承宫在天之灵也会更高兴些。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数他待你最厚,当年他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你为妾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赞成这门亲事,只有他,是真心实意为你调琴鼓瑟祝福你们俩的。只有他!”
墨尘的嘴角像是被一阵酸风给刺激到了,一直在微微颤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寒意。尤其是他说的最后三个字,就仿佛和两年前祁穆飞纳妾时的场面一样冰清水冷。
尽管画面里一直洋溢着祝福与欢笑,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馨与快乐。无言的嘲笑和无情的怜悯,如潮涌一般投注在当时那对男女主人公身上,就好像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预见了他们不幸的未来。
果然,不幸的“未来”在那一天在所有人的眼睛里发生了。
祁穆飞无言以对。作为画面里曾经那个凄惨到只有大舅子陪着他把喜酒喝到第二天天明的男主人公,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墨尘提出的那“请求”。
“好!”祁穆飞同意了墨尘的“请求”,“只要你能证明。”
“这样才对嘛,那件事不能就那样不了了之。”墨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你想怎么证明?”
“你等我结果就是,过程你不必知道。”
“你可不能胡来!”
“你是担心他师承徵会被我屈打成招,还是担心我会有什么意外啊?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他不打自招的;至于我么,呵呵,就算有什么意外,那也只能是意外之喜。你就瞧好吧。”墨尘一脸轻松地谑笑道。
可祁穆飞笑不出来:“墨尘——”
“好啦,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婆婆妈妈啰里啰嗦的了。这两年你那最好的兄弟一直在我耳边叨叨不休,不是师潇羽的坏话,就是你祁穆飞的好话。好像全天下的好人都死绝了,就剩你祁穆飞一个人是好人。真是可怜我这双耳朵,听得都长出茧子了。”
说罢,墨尘不甚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他不想接受祁穆飞的忠告,更不想接受祁穆飞的关心。这个一意孤行的人有一个相当偏执的观点:只有失败的人才需要忠告,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