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心似雪
六年前的今天,邓尉山,无风无雪,阳光正好。
由于这位出生于梅开时节的师潇羽对梅花情有独钟,所以在那年她生辰之前,柳云辞提议——由姑苏五门这四位尚未继承家业的闲情公子——墨尘、祁穆飞、师承宫还有自己,每人送师潇羽一份与“梅”相关的寿礼。这样一来,就与吴希夷送的“梅酝”凑全了“梅开五福”之吉意。
对此提议,其余三人皆表示赞同,无有异议。
柳云辞作为活动发起人,他第一个送出了礼物。他的礼物是他亲自拈管挥毫画就的一幅墨宝《柳眼梅心》。
这个时期柳云辞的画作,错彩镂金,雍容华贵,笔致工整而不失活泼,设色浓艳而不失意趣,画幅大面积被主体事物铺满,几乎很少有空白的地方,花攒锦簇,气象恢弘,给人以雄伟壮阔之感。
这与之六年后的画作迥别。
以邓林这两次见到他的画扇为例,扇面上一幅是“刘阮遇仙”,一幅是“桃李不言”,这两幅画相对于他六年前的画作,笔致更为激烈劲健,设色更为大胆疏狂,构图也不再力求饱满,更多的是以虚实相间为主。
不过,两幅画虽是他在同一时期画成的,但两者的画风还是不尽相同的。
前者设色明丽,笔法秀润,颇有其旧时的遗风余韵,只是笔触不似从前那般外露直接,人物描绘也不再精细求工,几乎都看不清画中人的面部特征。
而后者设色简淡,笔法粗率,树木山水都施以大笔皴擦且下笔极其果断迅速,画面凝重而萧疏,而且画幅大面积留白,大有“此处无声胜有声”之意蕴。
不过,六年前和六年后他画作最大的差别,并不是这些。
六年前,他的《柳眼梅心》收获了众人的一致好评,连师潇羽也颇为赞许地点评了一番,虽然有少许口是心非,但她的眼神对他是充满认可的。而今,他的画作已经无人问津,除了邓林,已经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手中的折扇上画的是什么了。
墨尘,是第二个送礼的。他的这份礼物,既在师潇羽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
他送的正是那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最后却让他悔之无及的暗器“墨梅花开”。
这个墨梅花开的形制与一般梅花无异,只是五片怒放的花瓣俱是纯黑一色。不过,虽然同为黑色,但花瓣里外的黑色还是有所区别的。
花瓣内壁的黑色更为明亮,更为稠浓,其色泽犹似刚刚被清泉濯漱过的黑珍珠,质地光滑莹润,气质华贵典雅。阳光之下,还会焕发出耀眼而绚丽的光彩,尽管这样的光彩略显浅薄,但它也丝毫不加收敛。
花瓣外壁的黑色则相对深沉、平静,其色泽很像是黑夜里的远山,带着一层朦胧的面纱,显得神秘而深邃;又像是黑夜里的瞳孔,若无繁星映照,你都不知道它眼睛里竟还能反射出那样细密而幽微的光芒。
墨梅中心以“檀心一点红”为蕊,若取唇脂蕊心上轻轻一抹,即可触动第一层机括——五片花瓣顷刻间便能变幻成红梅之色,栩栩然与真花无别,触之柔腻,闻之香清。
此时,以两指掐住花蒂,向左转半圈,便会触动第二层机括——五片花瓣会瞬间向心聚拢,合抱成苞,然后趁人不备之时它会从中心射出一枚豆粒般大小的银制桃仁,桃仁尖端锋利无比,中者非死即残!所以某种程度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一件防身利器。
至于第三层机括,也是最隐秘的一层,“我以我血荐梅心,看朱成碧颜始红”,于梅心一点处滴上他墨氏一脉的鲜血方能启动,中者必死无疑,师承宫之死便是例证。
不过墨尘在设计之初,并没有要置谁于死地的打算,他不过是想用自己的热血让师潇羽看到自己的一片心意,但师潇羽拒绝了。
原本她也觉得此物精巧有趣,但当手中的玩物突然变成一件杀人暗器时,她的心头顿时不舒服了起来。
师承宫是第三个送礼的,送的乃是一支笛子,那支在师承徵看来难登大雅之堂的笛子。
笛管上题“霜竹”二字,旁边还刻有一朵淡雅雪梅。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是日,师承宫还难得地于漱玉亭下吹了一曲《梅花落》。
师承宫擅长的乐器是阮琴,管弦一道远不如师潇羽来得精通,所以今天这一曲,所贵之处不在笛子,也不在笛声,而在于师承宫专门“献丑”的这份心意。
师潇羽看到笛子时,眼眸中淡淡地掠过一丝惊讶,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祁穆飞一眼,然后欣然接过玉笛。墨尘和柳云辞见状,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痴迷于乐艺之道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偏爱乐器多一些。
轮到祁穆飞时,不出众人所料,他果真还是送了一枚“一见喜”。为此他被柳云辞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最后为聚齐五福之喜,师承宫拿出了他带来的梅煎,算是祁穆飞之礼,柳云辞方才罢休。
倒是师潇羽不甚在意,莞尔一笑,收下了祁穆飞那份无惊无喜的礼物,算来这是第八枚“一见喜”了。
“唉,快成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这心啊都在别人身上了,哪还有心思在咱们潇羽身上费工夫?”
“老三,你别这么说!近来穆飞是忙了点,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嘛,你就别怪他了。”
“哎呀,还是咱们少司命宽宏大度!好,我听你的,不怪他。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姑苏五门这么多年来头一件大喜事呢。”柳云辞道,语气依旧负气。
“七叔还真懂你啊,知道你喜欢钻研医道,特地给你挑了这门婚事。”墨尘问道,“什么时候成亲啊?”
“我听说茶礼已下,请期礼书也已递去了。”师承宫道,“看来这好日子是近了!”
“嗯。”祁穆飞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仙桃草’有那么好吗?”柳云辞于口中低喃道,虽然他有意把声音放小,但在场的每个人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只是每个人都佯作不闻,没有应答。
墨尘问道:“唉,那以后有了弟妹,你还能和我们经常聚吗?”
师承宫道:“当然要一起啦,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可以分离呢,到时候让弟妹一起来嘛。”
祁穆飞低低地开口道:“她身体不好,大概是不能和大家一起了。”
“啧啧啧……”柳云辞啧啧连声道,“还没过门呢,就心疼起弟妹来了呀!看来咱们这位刁蛮任性的师家千金以后要失宠喽。”
墨尘冷冷一笑道:“都惯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若是因为要娶新妇,就改变自己多年的习惯,我做不到!”
师承宫暗暗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祁穆飞,说道:“没事,等她日后嫁了人,自然有人管着她。”
说着,他转头看了妹妹一眼,今天她异常的安静,连柳云辞的冷嘲热讽都没有理会,摩挲着手里的霜竹笛,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亭外的梅花发呆,这样的安静让师承宫感到不安。
“哦?她也要许人啦?”柳云辞颇为意外地问道。
其实,不仅他一人感到意外,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颇为意外。
“爹已经在考虑了。兴许……就是明年吧。”
“那大司命确实得慎重考虑一下,这脾气这性子,谁敢要啊?”柳云辞嘿嘿一笑道。
谁也没想到他的一声笑,竟一下子唤醒了往日那个刁蛮任性的师潇羽。
突然,师潇羽猛地转过脸来,向着柳云辞连声问道:“我这脾气怎么了?我这性子怎么了?”
“既然我脾气那么差,性子那么坏,让你柳云辞这样讨厌,这样忍无可忍,那你干吗还要跟我坐一起?干吗还要送我礼物?干吗还来招惹我?干吗还来跟我说话?!”
师潇羽奋力嘶吼着,眼里却蓦地急涌出了眼泪,无可遏制地直往外流。柳云辞见了,顿时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呆了片刻,他才惶惶不安地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字来,可是师潇羽根本不理会,还一把搡开他,带着两行清泪径直奔出了亭外。
直到这时,柳云辞才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问道:“你去哪儿?”
“要你管!”师潇羽硬声硬气地回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向梅花深处跑去了。
柳云辞见状,立时慌了,二话不说拔腿追了上去,可没走多远,他就见师潇羽停住了脚步。
“柳云辞,不要跟着我!”
“可是——”
尽管放心不下,但柳云辞还是止住了脚步,没再往前,“好吧!”
正当柳云辞决定返身时,忽然,师潇羽又喊住了他。
“三哥哥,”她的声音分明在颤抖,“我是不是真的很刁蛮也很任性?”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柳云辞还有些不适应,怔忡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当然不是!”
然后,师潇羽就再无声响了。
她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柳云辞回头望她时,她正盯着一枝梅花发呆,瘦小的身子在风里微微颤抖着,手里却还紧紧抓着那一管霜竹笛。
从她微微露出的侧脸看去,柳云辞隐约发现了一点莹亮的光芒在沿着她柔美的脸部轮廓缓缓地往下移动。
在师潇羽奔出漱玉亭的那一刻,墨尘原本已跨出了第一步,可最终他还是望着柳云辞的背影,没有跨出第二步。
仁(人)在吾心——这是他墨尘在锻造“墨梅花开”时暗暗许下的心愿。
当是时,墨尘曾满怀憧憬地打磨着那颗桃仁:终日劈桃穰,仁儿在心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可当下,他却只能满眼落寞地伫望着那位渐行渐远的墙里佳人: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