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鬼把门头
赤后汐“再次”恢复了平静,可杏娘和小缃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望着近在咫尺的墨家大门,两个人却都忽然迟疑了起来。所有的迷雾所有的幻象,都已消散,在她们眼前的墨家大门是实实在在的两扇大门。
深长的围墙、巍峨的大门,还有门口那两盏白色的灯笼,都与初见时没什么两样,但不知怎的,此刻看去,却多了一分凄凉的颜色,凄凉得让人觉得可怜可悲。望得久了,杏娘才发现,它们也正在用相同的目光凝视自己。
良顷,两个人重新整理了各自的妆容,也调整了各自的情绪,准备向那一面深闭的大门走去。
小缃自告奋勇,先去叩门,她捧出拜匣,趋步上前,小心地叩了两下门。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探出来半个脑袋,小缃探头去瞧,那个脑袋才将自己那一双惺忪的眼睛完整地外露出来。
这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司阍门童,着一朱色衣衫,唇红齿白,相貌清秀,被这又高又厚的大门反衬得又瘦又小。“谁呀?”问着,他又不甚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的不悦好似是埋怨小缃搅扰了他的黄粱好梦。
见来人是梳着双丫髻的小缃,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双小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小缃一眼。而小缃也用一样的眼神打量了对方一眼。
在一番简短而复杂的眼神估量之后,两个人随即确定了与之评估结果相对应的措辞与礼数。
小缃手捧拜匣,略带着一丝优越感的礼貌,招呼道:“你好!”那门童没有任何回应,只拿着厌恶的眼神对着她。
“小孩儿,我家娘子想要拜会你家墨掌门,还请行个方便,帮忙通传一声。”
那门童听小缃唤自己是“小孩”,心里老大不高兴,瘪了瘪嘴,也不回答,往小缃身后的杏娘看去。
小缃见其不答话,看其脸色还似有轻慢之意,便双眉一皱,挺身挡在门童眼前,尖声道:“喂,看什么呢?我家娘子亲自登门拜会,你还不快去禀告你家主人。”说完将拜匣猛地抵在了那门童身前。
“哪来的娘子?我家主人不见客。”那门童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还道。说着,还故意把手袖了起来,恍若未见小缃手里的拜匣。
“哎!什么哪来的娘子?你说话懂不懂规矩?”小缃闻其不肯通传,还拒客于门外,心下更为不豫。却不想那门童更为犀利,反诘道:“你懂不懂规矩,哪有上门求见的人,还这么凶的?”
“呵,你这泼厮,不去禀报,还在这里跟客人犟嘴!你家主人就是这么教你待客的吗?”
“呵,你这丫头,上门拜见,还在这里跟主人家拌嘴!你家主人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吗?”
门童也毫不示弱,当即反唇相稽,那半截倚在门内的身子也跟着跳了出来。
“你!”小缃猛地瞪目道。
两个人面对面站到一块儿时,小缃才发现这门童的个头比自己还矮着半个脑袋,偏偏那双眼睛却远高于顶,学着自己说话时,还眉高眼低的没个分寸。
“你这小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自恃自家那些骗人的把戏,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便妄自托大,目中无人,着实可恶!”小缃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但手捧着杏娘的拜匣,她没有骂出声来。
如此在心底骂了一阵后,小缃忽觉自己动怒的样子有失体面,故又劝着自己说道,“太山不辞壤石,江海不逆小流。看你还是个孩子,姑奶奶我今天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不过你最好识相点。”
“你到底去不去!”小缃以半是命令的口吻催促道,含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迟疑的神气。
那门童微微一怔,似被小缃的威严神色给慑住了,半晌他才回道:“我都说了,我家主人不见客。”
“你都没有去禀报,怎的就知道你家主人不见客?”
“我家主人吩咐的,不见客。”
“你家主人吩咐你不见客人,可有说不见我家娘子呢?”
“呃……”
“没有吧?”见对方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小缃赶紧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去!”说着,她将拜匣塞到了那门童的怀里。
“你又不是我主人,凭什么吩咐我!”反应迟钝的门童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将拜匣推还。
“嘿!……”小缃又气又恼,还欲还嘴。
“小缃!不可无礼,登门求见,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杏娘见小缃递拜匣递了半天都没有递进去,心下着急,遂亲自过来,见两人脸红脖子粗的每个好脸色,她就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她生气地瞪了小缃一眼,然后又向那门童致歉道:“这位小兄弟,切莫见怪!这丫头不懂事,还请小兄弟多担待。”
那小门童抬头瞥了一眼杏娘,嘴巴深深一抿,侧过身来没有作声,似乎是不肯领受杏娘的道歉。
杏娘缓步上前,蹲下道:“小兄弟,我和这位小娘子千里迢迢而来,但求见你家主人一面,还劳烦尊驾跑一趟,代为通传一声,杏娘在此谢过啦。”杏娘的声音亲切而温和,那门童听了,神色微微缓和了些。
“娘子,不是我故意刁难。我家主人确实下了令,闭关期间概不见客!还请娘子回去吧。”说话间,他躬身施礼,举手欲送客。
“那你家主人闭关多久?”杏娘问道,“嗯,我可以等他出关以后再来拜谒。”
那门童眉头一拧,为难地说道:“这可难说了,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个可没个准儿。我一个下人,又怎么能随意打听主人这些事儿呢。真是的!”
杏娘听了,心头犹似泼了一盆凉水,但她倒也没有因此就心灰意冷,耐着性子接着又问:“五爷闭关,那尊宅可还有其他可以代为知事的人吗?”
那门头搔搔后脑勺眨了眨眼睛,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答道:“黄管家倒是在,可是他老人家也不见客。”
小缃早已不耐,见其笑得可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怫然高声喊道:“这又是为什么?”
那门童被小缃的这一厉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恼恨地白了一眼小缃道:“他老人家身子不爽利!”
小缃一跺脚,喝道:“岂有此理!!”
面对这眼带凶光嘴角生威的小缃,那门童这回倒是气定神闲,泰然道:“人在病中,不宜见客。正是此理!”伴着他那个理直气壮的声音高高扬起,他的脖子也相应地拔高了寸许。
杏娘和小缃对视了一眼,又瞧了一眼那门童,若有所悟。
小缃悄悄地背着杏娘从怀里掏摸出一个藕黄色荷包,装模作样地走到门童身前,一面偷偷地将那荷包塞进门童的手里,一面讪讪地赔着笑脸道:“刚才我言语有失,多有得罪。还请小兄弟原谅则个!”
那门童低头瞄了一眼荷包,又抬头瞟了一眼小缃,嘴角瞬时浮出了一个狡黠而世故的笑容,两颗圆滑的眼珠子里也闪现出了一道异样的光彩。“好啦,行个方便嘛!”小缃适时地软语相加,哄得那门童心花怒放,半天都没再说个“不”字来。
眼见这门童心软意活地都要把“好”字挂在嘴边了,不想他忽然说翻脸就翻脸,没等小缃把话说完,他就把那荷包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怒气冲冲地开口骂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把我月魄当成什么人了?我诚心相告,你们却以为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拿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月魄活了这把岁数,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就这点气节还在!”
也不知是自己低估了这个门童的胃口,还是低估了这个门童的骨气,那个诚意满满的荷包把这位名叫“月魄”的门童气得非常激动,他一边骂,一边将小缃和杏娘往外撵,犹似哄小鸡似的粗暴地将两人赶到了门阶之下。
杏娘被羞得有些无地自容,怔怔地半天没说出话来。听着他那老声老气的腔调,怎么听都不像是他这个岁数的孩子会说的话。可看他的脸,怎么看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月魄兄弟,别着恼嘛。我们不是那意思,你莫要误会。这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权当孝敬你买点糖吃罢了。”见杏娘的脸色不好看,小缃尝试做最后的补救。
但月魄并不领情,“少献殷勤!拿你这点东西买糖吃,我怕牙疼!你还是自己拿回去吧,免得自讨没趣,弄得大家都没意思。”月魄的态度很坚决,语气也很生硬。
“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又臭又硬!”被月魄这一通抢白,小缃再也忍不住了。而那月魄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哼,我是茅坑里面的石头,那小娘子不就是那爱闻臭狗屎的苍蝇么?”
小缃也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转头道:“娘子,我们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竟遇上这无耻的促狭鬼。”
“娘子倒是一身孝悌忠信礼义廉,还怕白日撞鬼么?!”月魄傲慢地斜瞟了小缃一眼。不意,两人的眼神刚巧狭路相逢,一个刀光凛凛,一个忿火熊熊,谁也不肯相让。
不知过了多时,刀光稍敛,微微作出了屈服的姿态,但还保留着傲慢的神色。
“娘子,我家墨五爷闭门谢客,世人皆知。却非小的存心欺瞒,有意为难。黄管家虽暂执其事,却也只管这门内之事,迎门款客,向来不涉。且近日寒风乍起,他老人家腿疾发作,实难晤面。还请娘子海涵。不过,娘子登门拜访之意,小的自会通禀。敢问娘子在何处下榻,若得五爷允肯,小的自会来告知。”
此刻,月魄说话倒是有几分客气。杏娘心头一舒,将下榻之处明言告之,揖礼答谢,兼表祈盼之敬。
说罢,月魄双手接过杏娘的门状,一番真挚而恳切的还礼后,方才转身退回门内。掩门之际,他暗暗朝小缃瞥了一眼,伸出舌头做了个得意的鬼脸,那张白净无邪的脸上淋漓地写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与调皮。
小缃眼疾,也马上还以颜色。突然,她猛一跺脚,好似想到了什么,失声大叫起来:“孝悌忠义礼义廉!他!他这是拐弯抹角得说我——无‘耻’!”